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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塘旧事

时间:2024-08-31

文/韩永强 编辑/柳向阳

顶塘旧事

文/韩永强 编辑/柳向阳

九龙奔江。 摄影/王绪波

“顶塘”在峡江深处当代人的口中和心里都不存在了,甚至很多出生在顶塘的人都不知道,那里其实是他们的出生地,他们的祖先就在那样一个被他们遗忘的地方繁衍了前世今生。这不能怪他们,因为人们赶上了一个习惯遗忘的时代,或者说是一个习惯毁灭的时代。就像很多城市一边请学者发掘和重建城市历史,一边肆无忌惮地毁灭城市本有的历史;一边大兴土木建设公园绿地,一边毫不心疼地毁灭着天然山水。顶塘没有生长在城市里,只是曾经存活于三峡深处的一个段落中;它起初的被遗忘是“革命”的需要,而后来的消失则是牺牲的需要。

我记得顶塘是因为它总在夜半三更敲打我的心,等我醒来之后,就会不屈不挠地同我述说往事。我为此而不安过,人们总是说只有人老了才会把别人忘记了的事记住。而我的不安似乎绝不仅仅是觉得自己老了很可怕,更是觉得如果历史没有人记得和传承,我们今天挂在嘴边的“幸福指数”会苍白而寡淡。

长江自西向东冲破七百里三峡的夔门之后,忽然找到了发泄的通道,一路肆虐地狂奔荡涤,那些森然坚硬的山体被江水切割得支离破脆,造就了三峡奇观。长江破夔门,穿巫峡,洞穿“巴楚鸿沟”,跌进西陵峡,咆哮着要吞噬当年刘备筑起的归州葫芦小城,就在这样的时刻和地点,顶塘横空出世了。

顶塘位于屈原故里秭归县城归州古城西不到一公里处。这个曾经在长江中上游名震遐迩的地方,不好用“村落”或是“集镇”来界定它。说它是“村落”吧,它没有村落的稼穑环境,这里的人群不种稻麦不事农作;说它是“集镇”吧,这里也没有集镇所应有的街道店铺。特别是在讲究身份的年代里,顶塘人无法界定自己的身份,常常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他们没有城里人值得骄傲的“居民”身份,但又同城里人一样吃着商品粮,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农民”;但当顶塘人进城,城里人又会以不屑的口气说:“这些农村里的人来了。”

细细考究“顶塘”二字,不得不佩服古人命名时的通俗和科学。顶塘的重要性体现在它名字中的第一个字“顶”。长江自西向东冲破七百里三峡的夔门之后,忽然找到了发泄的通道,一路肆虐地狂奔荡涤,那些森然坚硬的山体被江水切割得支离破脆,造就了三峡奇观。长江破夔门,穿巫峡,洞穿“巴楚鸿沟”,跌进西陵峡,咆哮着要吞噬当年刘备筑起的归州葫芦小城,就在这样的时刻和地点,顶塘横空出世了。面对汹汹的长江,它如千手观音一般,从自己怀抱里伸出一条手臂,再伸出一条手臂,又伸出一条手臂,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九,它一连伸出九条手臂,似阻截,更似呵护,暴躁的长江在这些手臂中居然安静下来,在九条手臂的上方徘徊复徘徊,温顺地留恋起来,形成了一个深不可测却波澜不惊的“塘”。因为有顶塘的“顶”,归州古城不会因为长江的汹涌而被冲毁,得以有惊无险地保全。而这个“塘”因为舒缓平静成为了长江中上游难得的港湾,也成就了顶塘的社会地位。古代归州人对九条手臂敬重有加,有好事者把那九条神奇的手臂命名为“九龙奔江”并衍生出许多神话传说;许多文人士子到“九龙奔江”处临摹描绘,留下了想象瑰丽的丹青;更有迁客骚人逗留于此,题诗赋辞并镌刻于“龙脊龙身”之上,使那些本来苍黑冰冷的岩石骤然间就有了灵气和温度。

上:撑篙石。 摄影/王绪波

下:老归州顶唐江段蓄水前的江段。 摄影/王绪波

或许是江水有意要给顶塘人留下可以养生的机会,它深情地看了顶塘最后一眼之后,以加倍的狂野从顶塘九条手臂的指尖呼啸着挤了过去,形成了一个让川江纤夫艄公们恐惧的“黄魔滩”。就是这道让人闻风丧胆的险滩,给了顶塘人生存繁衍的机会。

最为奇妙的是,这九条手臂有八个臂弯,弯与弯之间水道相通,而唯独只在一个臂弯里生长着一种神奇的生物,物种学家称其为“桃花水母”,顶塘的老百姓则因其全身通透,状若桃花,又生活在水中而将其命名为桃花鱼。至少在清代就有人为桃花鱼留下诗篇:“花开溪鱼生,鱼戏花影乱。花下捕鱼人,莫作桃花看。”不仅诗情画意地状写出桃花鱼的形态特征,还让我们看到,早在清代就有人把这种远古生物当作了观赏品而倍加欣赏。即便如此,顶塘人还觉得不足骄傲,又附丽出了桃花鱼与出生于古归州的美女王昭君的故事。故事说美人王昭君当年大义凛然,为赢得汉室的安宁而远赴匈奴舍身和亲,行前春风桃花,亲人执手依依而别。纵使大义在心,一个多情的弱女子也总是不舍,于是风催花落,泪珠轻弹而跌入这清澈的江水里。在无声的叮咚中,昭君的泪珠在水中翻转浮沉,居然幻化出状若桃花的精灵。顶塘人没有大的见识,看见生长在水中的生灵就称之为鱼,于是就有了桃花鱼的传说。每年桃花开,桃花鱼起伏于碧波之间时,顶塘人就说昭君姑娘回家省亲了,大家就会来到潭水边舀几朵桃花鱼回家供养在透明的瓶罐里,每日里看看甚至同鱼儿们说说思念的话,了却对一个久远逝去的亲人的思念之情。

顶塘的鲜活完全在于那个“塘”。因为有了长江中上游中不可多得的“塘”,这里就成了纤夫艄公们舍命而搏之后的一个港湾。从四川穿云破峡而来的纤夫艄公们累了,要在这里喘息;船上的用度开销缺了要在这里补充。最重要的是,长江虽然在顶塘上方臣服了,但它的野性并没有泯灭,它在这里的温顺只是因为感动,感动于那九条手臂的善良和温情,它虽然徘徊复徘徊,但是它更知道自己的使命和目标。或许是江水有意要给顶塘人留下可以养生的机会,它深情地看了顶塘最后一眼之后,以加倍的狂野从顶塘九条手臂的指尖呼啸着挤了过去,形成了一个让川江纤夫艄公们恐惧的“黄魔滩”。就是这道让人闻风丧胆的险滩,给了顶塘人生存繁衍的机会。黄魔滩有一张不断游走的巨大的“口”,这张口可以把一架前苏联的轰炸机一口吞下去而了无踪迹,也可以把数千吨的拖轮和拖驳一起吞下而若无其事,还可以把十几米长、几个立方米粗的木料吞进去又像发射火箭一样射向几十米高的天空。这些都是顶塘人见识过的黄魔滩的威猛。最要命的是,那张巨大而威猛无比的口始终在顶塘九条手臂的指尖游走着,人们无法判定那张大口究竟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出现。于是,所有的川帮船出川时都一定要在顶塘的“塘”里停泊观望。

因为有了需要,就有了市场。一般的市场都有街,而顶塘却有市而无街。顶塘人从山上弄几棵竹子和一大捆荆条,随意搭一个棚子,里面摆上几样生活用品就成了商铺。很多买卖采用“以货易货”的方式进行,起个互通有无的作用,所以,设摊的老板基本上不需要多大的本钱,也无所谓赚和贴,大家都有饭吃,最多能吃的种类多一点而已。更多的人却是支几个凳子和一两张桌子,放几壶凉茶,供川帮客解渴。有讲究一点的放几张竹躺椅,让川帮船老大舒舒服服地躺下来,一边喝着盖碗茶,一边等待熟识的顶塘船老大,请顶塘的船老大将船送过黄魔滩。等待期间,顶塘的水湾边异常热闹。如果是客船,红男绿女就会在船老板招呼后四处走动,或看风景,或吃一点当地的土特产,或喝一杯凉茶,然后同川帮船老大一样焦急而惶恐地等着掌握他们命运的顶塘人出现。这些等待的人中定有过不少名商巨贾,达官贵人,但留下记录的却只有现代文学大家郭沫若。他的著作《洪波集·初出夔门》中有一个章节专门写到了顶塘。大意是客船进入秭归境内,在一个叫顶塘的地方,船老大让大家下船上岸走走或者吃些东西。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停留,但是上岸之后发现这里是峡江中难得的开阔之地,岸边的草寮店铺也特色鲜明。郭老先生那时还是一个不太懂事的大男孩,眼中满是憧憬和浪漫,所以顶塘别致的小景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成为中国文学的大家之后,他对秭归宠爱有加,在学术上力主“屈原秭归说”,并多次到秭归考察,一次又一次为屈原故里题写铭牌匾额,成为最受秭归人尊敬的长者。因此,顶塘人有理由骄傲,是他们的顶塘让郭老先生爱上了古老的秭归。

韩方孝经常骄傲地对他的子孙说,他同黄魔滩中那个神秘的吒神是朋友。他对吒神敬重有加,几乎每天从塘上归来都会给吒神焚一柱高香。他说,吒神是义神,对有邪恶贪欲之人会严加惩处,对善人善举会格外庇佑。

川帮船老大都有自己心仪的顶塘船老大,郭沫若“初出夔门”时期最为抢手的顶塘船老大,当属彭恢甲和韩方孝。据说黄魔滩就装在这两位船老大的肚子里。黄魔滩在一年的什么季节,一天的什么时辰,天晴或下雨时会使什么样的怪招,都被两位记在心里。顶塘的船老大闯黄魔滩都没出过事,但绝大多数受到过惊吓,甚至说到黄魔滩也会出现不安甚至恐惧。只有彭恢甲和韩方孝连“有惊无险”都没有发生过。因此,他们的收获就比别人多了很多,他们受到的礼遇就要高很多。尤其是韩方孝,高大的个子,硬朗而挺拔的身材成为顶塘闯滩人的标本,受到很多女人的亲睐,郭沫若先生笔下那个高个子船老大也兴许记录的就是他。韩方孝经常骄傲地对他的子孙说,他同黄魔滩中那个神秘的吒神是朋友。他对吒神敬重有加,几乎每天从塘上归来都会给吒神焚一柱高香。他说,吒神是义神,对有邪恶贪欲之人会严加惩处,对善人善举会格外庇佑。

他能绘声绘色地讲述关于吒神的许多故事。他的吒神故事是这样的:有一年,一位四川商人贩了几十吨桐油到上海,船过黄魔滩时突然雷雨交加,说话间木船就要掉到那张让人魂飞魄散的“口”中了。船老大吓得晕了过去,商人也跪到甲板上祈求吒神保佑。商人说,天地良心啊,我这次出川贩桐油是要做一件善事,要为当地修一所学堂,如果你保佑了我,我还会来为你建一座庙,让更多的人记得你。话犹未了,刚才还乌天黑地的黄魔滩,突然间就云开日出。船老大没有搬艄摇橹,满载桶油的柏木船居然踏波破浪,顺顺溜溜地驶出了黄魔滩。商人十分诧异,跪着向水中看去,只见一个身形巨大的汉子全身赤红,正张着大口用双手推着船奋力向前。韩方孝说,吒神每次助人脱险时,都是这样张着大嘴奋力推船的,而当地方言里“张”作动词时读作zha,吒神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老归州江边,摄于2009年1月3日。 摄影/黎明

上:归州最后的拆迁,摄于2008年5月2日。 摄影/黎明

下:归州老城江边最后的拆迁。 摄影/黎明

上弯人除了给停泊在顶塘上的川帮船提供小摊小店外,还建起了一座砖瓦厂。上弯下弯的人要建房子,就要在那里买砖瓦。下弯的人比上弯人显得有地位一些。因为他们只要用几分钟时间,过一条小河就可以进到古城里。最重要的是城里人吃的所有蔬菜,都是下弯人种出来的。

顶塘共有两个自然村落,分上弯和下弯。上弯建有一座规模比较大的庙宇,名为“吒神庙”。庙是不是那位脱险的商人建的没有翔实的记载,但香火一直很旺,尤其是川帮的船老大们,从顶塘的码头上岸后,绝大多数都会去庙里烧香磕头许愿。韩方孝说他一般不去吒神庙烧香敬吒神,因为心中有了善并且坚持行善,善已在他的心头扎根了。但他认为有一个吒神庙很好,让那些还没有行善之心的人心里有个畏惧,或者看到吒神庙就会想到该做一点善事了,想的人多了,善事就会多了,至少也会少做恶事,世道就会干净很多。这个没读过什么书的顶塘船老大居然有着这样的善恶思考,怪不得他能有那样的本事和魅力。在中国古老的造神历史中,“神”都是有来历、有名头的,唯独“吒神”似无所依附,所幸人心向善的多,没有身份的吒神依然备受敬重。然而,吒神庙在1949年之后成了“另类”。先是有人不让人们烧香朝拜,接着庙宇被改造成了学校。善良的顶塘人无法抗拒时代的洪流,却巧妙地把吒神的巨大泥塑像保存了下来。直到上个世纪的60年代中后期,年轻一代的顶塘人都可以一边在吒神的身前身后读书,一边抽空偷偷同吒神对话。直至庙宇年久失修,加上时代遽变,吒神庙轰然倒下,建庙的地方建起了新式学校,从此,吒神慢慢走向了消亡。

上弯人除了给停泊在顶塘上的川帮船提供小摊小店外,还建起了一座砖瓦厂。上弯下弯的人要建房子,就要在那里买砖瓦。后来甚至归州古城要搞建设,也要到那里买砖买瓦。学校以勤工俭学的名义,组织学生把砖瓦背到城里去,弥补办学经费的不足,还为学生分几个零用钱。家庭贫困的学生,总是利用早上或者放学的时光,在砖瓦厂丢弃的煤灰里去扒拉没有燃烧充分的煤炭。大家把那个东西称之为“碳花儿”,可以用来作为燃料。

住在长江边的归州中学的老人,摄于2009年1月3日。 摄影/黎明

下弯的人比上弯人显得有地位一些,因为他们只要用几分钟时间,过一条小河就可以进到古城里,最重要的是城里人吃的所有蔬菜,都是下弯人种出来的。下弯有三四百口人,只有几十亩土地。但是到了每年秋季,长江洪峰消退之后,却会给下弯人留下数以千亩计的肥沃土壤。在狭窄的峡江里,那是一种少见的景致。那些坦荡无垠的肥沃土壤真是可以捏得出油。下弯人随便撒一把麦子、豆子,用薅锄简单地勾画几下就算种上了,那些苗子几天就可以把裸露的河滩装扮出来。尤其是到了春天,那一地的麦子攒着劲儿地绿;胡豆花紫紫而张扬地吹着喇叭;豌豆则红的蓝的紫的青的你追我赶地开着花;油菜花虽然单纯却毫不示弱地铺排开来,让沙滩黄得好像被油浸润着一样……而那些城里人等着吃的香葱、韭菜、梅豆子、黄瓜、茄子、南瓜、土豆、广椒疯长着,生产队里的主要劳动力就把那些素素净净的蔬菜源源不断地送到城里去,为村民换回活当当的现钱。

不过下弯人是没时间也没兴趣来欣赏风景的。尤其是长江汛期来临之时,麦子正在成熟的节骨眼上,江水一步步逼近还没断青的麦子,所有的劳动力几乎都拿着镰刀站在江边,看着江水是否漫起来。人和水就那么对恃着,只要还有几步远,大家就不会挥动镰刀。过了今夜,割下来的麦子就算是粮食了,否则那些还青着的麦子只能丢到猪圈里让猪们咀嚼。

孩子们也没闲着,他们提来撮萁筲萁,在靠近麦子地的江水边撮来撮去,一定会有活蹦乱跳的鱼被撮了起来。撮起来的团鱼只能是孩子们的玩具,大家会把一个个水淋淋的团鱼丢来丢去,让那些可怜的团鱼晕晕得不知所措,然后又被稀里糊涂地丢进江里。顶塘人不吃团鱼,就是后来被城里人炒得价格匪夷所思的鲢鱼、肥鱼、鲟鱼,顶塘人也不吃,他们认为那是不能入正席的小杂鱼。孩子们的游戏,让紧张的大人们感觉到了轻松。

把该收的粮食和蔬菜抢到手里了,下弯的人就把目光盯到了咆哮的长江水面上。这样的季节正是下弯人发财的时候,谁也说不清奔腾的江水会在什么时候送来什么样的财喜。弯子里的人都记得那首民谣:“手里拿个皮桨环,无事就在河边转,只望河里打破(这里读“皮”音)船。打破盐船吃干饭,打破糖船吃稀饭,打破碳船捡板板。”大家从江水里捡回来的东西稀奇古怪,但最多的是木料。千百年来,居民建房子、做家具的木料都是从江里捡回来的。

在江里捡东西是顶塘人最独特的风景。江水所过之处都有自己的路子,被江水裹挟来的东西,有时候会送到水边来,人们只要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就可以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千百年来形成了规矩,男人要站在滩头最险的地方,而江水回旋平缓处则是妇女和孩子们的地盘。男人可以赤裸全身,甚至可以裸着无意识地从水里走到妇女之间,但是不可以走到小孩子,特别是女孩中间。

最为惊心动魄的是,若江面上突然有一个很大的物件随着波涛起伏,男人们不要任何人下令,都会奋力游向那物件。这时候,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聚集到了波涛中起伏的物件上。女人们都叫着喊着,鼓励男人们奋勇向前。一旦那物件被男人们抓住了,江边上就会爆发出欢呼声,性急的女人就会大声询问是什么东西。如果是一条船,船上肯定装有东西,到了江边,所有在现场的人,都会分到一些,不会计较谁出的力最大,又是谁得到的最多。大家都很高兴,因为他们战胜了艰险。有人说那是原始共产主义,顶塘人说,那是祖宗给他们留下的好习俗。

习习的风把清凉送来,让劳累了的乡亲们一边笑着,一边享受着风的爱抚,身体从里到外都舒服着。月亮朗朗地挂在天上,一会儿聚精会神地看着戏和看戏的人,一会儿羞涩地躲进云朵里。只有夜色无声无边,给喧闹的大地以沉静。

整个夏天,顶塘人的活动天地都在江水边。麦收了,顶塘人会在队长的安排下纠集起来演几个土节目,庆贺一年的收成。虽然是土节目,但演出却不能有一点马虎。首先必须搭一个戏台,就搭在长江边离水不远不近的沙滩上,几根木料横着竖着埋进沙里,用山竹子划开的篾条捆绑得结结实实,然后在离地大约两米的地方用木板铺一个平整的台子,就成了演员表演的戏台了。河滩上除了搭戏台的,最忙碌的就是孩子们。他们早早地来到戏台前,或者搬几块石头,或者用自己的书包,为家里人晚上看戏占领一块最好的地盘。过程往往会有一些争执,但一般不会酿成事端,有的哭几声,有的会气咻咻地说几句威胁的话,过不了三分钟,他们又会成群结队地在沙滩上疯起来。

天擦黑的时候,家里的大人们陆续来到戏台前,在苍茫的暮色中,沙滩上此起彼伏的都是呼叫声。孩子们被各自的家长叫到身边享用晚餐,这时候的沙滩上,在一片咀嚼声中,新麦的清香迅速溢开。如果有人仔细看看孩子们的吃食就会发现,那完全是一个十分了不得的新麦食品展示会。顶塘人似乎把这样的一台戏变成了展示家庭主妇才艺的地方。那些新麦面被做成了花样翻新的包子,或菱形、圆形、四边形,或三角形、长方形、圆柱形;包子里包的东西更是千差万别,即使是盐菜,也有青菜、萝卜、白菜、大兜菜、野韭菜的区别,能干的家庭主妇会用春天芽做的盐菜做芯子,里面夹一些腊肉,小孩只咬一小口,整个戏台前就会弥漫出腊肉醇厚的肉香,春天芽特别的清香。有人做出蘸着花椒叶广椒面和葱花儿的油芯饼,一层层叠压着的芯子,红的青的黄的都泛着油油的光,不用咬开就芳香四溢。还有最体现手艺的面食“面衣子”,那是被主妇在锅里摊开如纸一样薄的面饼。整张面衣子一般有一尺方圆,厚薄均匀却没有半点破损,这些面衣子卷在一起不黏糊,最能让人吃出新麦的清香。也有人把新麦做成长长的条形馒头,称其为“户条”,大意是一户人家只要有这样一个“户条”就都能吃饱。吃的时候,东家西家的孩子们可以互相交流,只要不是自己的孩子“太大方”,家长乐得让别人尝尝自家的手艺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孩子们吃着的时候,有人已把煤气灯点着,丝丝吐着白光的煤气灯让整个沙滩氤氲在夏日的朦胧中。只要长江里没有船经过,江水就不会喧哗,而是看稀奇一样偎在沙滩边,等待着节目的上演。演员们忙着化妆,他们的妆容取材十分简单,一点胭脂,一点白粉,还有学生们写毛笔字的墨水,根据角色的不同在脸上涂抹开来,一会儿就让平素不起眼的眉眼生动起来。锣鼓骤然响起时,台下就自然雅静了。首先登台的自然是生产队长。没有秘书给他准备讲话稿,他上台说道:“今天儿的节目很“叵啦”(有音无字,指很多之意),肯定蛮好看。大人看戏时招呼好自己的娃子莫乱跑乱窜,影响别人看戏,也怕娃子们蹦到水里去。今年大家搞得好,该收的都收回来了,该分的都分给大家了,明年要搞得好上加好,我们又演戏看。打家业的,把家业打响一些,演戏的要演得劲鼓鼓的,让大伙儿好好高兴一黑(指一个晚上)!”

如今的新归州。新建的仿古建筑追忆着原来的岁月,摄于2009年1月3日。 摄影/黎明

一时间,锣鼓掀天动地,所有的人的目光聚到了戏台上,那里可能有自家孩子的节目,也可能有自己丈夫或者媳妇的节目。节目基本上都是自己编的,三句半、对口词、演唱、花鼓子、打莲湘、采莲子船等等不拘一格。还有滑稽剧,几个人拿着种田用的钉耙、薅锄和家里女人用的尿罐子上台,一个人坐在台上当要剪头的,一个人当剪头师傅,一个人当打下手的。整个演出没有一句台词,剪头师傅先用钉耙给要剪头的梳头,打下手的用尿罐子为要剪头的头上倒水洗头,然后打下手的把要剪头的耳朵揪着,剪头师傅拿起薅锄做挖耳朵状。要剪头的不断表现出害怕、恐惧、痛苦、挣扎等等滑稽的动作和表情,而几个“师傅”更是使出十八般武艺,极尽夸张之能事。整个表演让沙滩上都是笑声,有人索性笑得倒在沙滩上。

月亮和微风总是在这样的时刻来凑趣,习习的风把清凉送来,让劳累了的乡亲们一边笑着,一边享受着风的爱抚,身体从里到外都舒服着。月亮朗朗地挂在天上,一会儿聚精会神地看着戏和看戏的人,一会儿羞涩地躲进云朵里。只有夜色无声无边,给喧闹的大地以沉静。

该收的收了,该分的分了,顶塘人基本上就过起闲适安逸的日子。他们不打牌不聚众闹酒,有的按家庭需要编织筲萁、撮萁或者背篓,有的把房前屋后的培坎修补一下,把山上的沟渠疏通一下。绝大多数时间依然在江边行走,尤其是在长江和小河交汇处,长江涨跌带来的泥沙,总会堆积出坦荡如砥而宽阔的沙滩漬坝,浑浊的长江浪潮会顺着漬坝漫卷上来,那些鱼们就借着长江的力量追逐而上,抢小河的清水和水中的东西吃。鱼们吃得最高兴时,长江的浪潮早已退回去了,一个个流连清水的鱼们慌乱中就在漬坝上扑哧哧乱窜。顶塘人看准了这样的机会,无论大人小人、男人女人,都拿着撮箕、鸡罩、炕篮、渔网等形形色色的工具,追逐着那些慌乱溃退的鱼。夕阳映在河滩和那些狂奔的人身上,金灿灿的。整个河滩上都是快乐的叫喊声或者惊叹的惋惜声。傍晚的时候,几乎人人都可以提着自己捕获的鱼回家去。片刻之间,河滩上平静了,不要多久,每一个顶塘人的家里都会飘出鱼香。

四季轮回着,少年长大走向远方,小孩子们又成长起来,顶塘的旧事从未停止过沿袭。从那些旧事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具备了乐观豁达的秉性,也拥有敢于追逐、不怕挫折的胸襟。很难判定,究竟是那些旧事孕育了顶塘人,还是顶塘人成就了那些旧事。在顶塘人心里,这些好像都不重要,他们只是感谢天地给了他们这样一个生存的空间,他们对这样的日子十分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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