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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历溪古村

时间:2024-08-31

文/朱朝敏 编辑/罗婧奇

遇见历溪古村

文/朱朝敏 编辑/罗婧奇

牯牛降的山峰。 摄影/冯建平/FOTOE

从夜晚开始

初秋的夜,在皖南一个名叫历溪的山村,是从一棵棵古树的荫翳开始的。

历溪村位于祁门县西麓,坐落在大历山脚下。大历山是当地人的俗称,学名叫牯牛降,历溪村刚好在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牯牛降主峰脚下。牯牛降特点之一就是林木多且年代久远。不晓得年头的古树,脸色凝重,在道路两旁、山涧沟渠边、房前屋后,入定般地站着。背后的群山主峰犹如卧躺的牯牛,退后再退后,渐次模糊成一道屏障。青石垒砌的村庄在荫翳中朦胧了灯火,穿村而过的舜溪河枯寡起面目。

坐在车中,目光满是擦身而过的古树。时间在古树中凋敝。从枝杆上升又蔓延至枝叶的荫翳,所向披靡,在路旁、村庄和林子里以及远方,心照不宣地合力编织沉重的暮网。天地合一,夜晚降临。

下:牯牛降枯松。 摄影/冯建平/FOTOE

晚风中,夜色帷幕般摇曳,隐隐露出幕后的背景一角。秋虫呢喃和禽兽嚎声,迎合看不见的炊烟,彼此应和,于大地密林深处款款冲腾出模糊又庞杂的光线,一再缩短目光的纵深距离。拖着行李箱的脚步,吧嗒吧嗒地敲打青石巷道,巷道的回响使得吧嗒声无限延长,给人置身于时间逆流的感觉,每一个脚步,不是前进而是后退。

历溪村建于南唐,至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建筑多是马头墙面,有高大的门楣。大门两侧的对联,红底黑字,在昏暗的灯光中依稀可辨:两百年老屋依旧,一瞬间往事云烟。

好字。好句子。不知身于何处的恍惚悄然而至。

时光溯回。人不免陷落思索。古村庄,海拔1740米的牯牛降主峰的入口,目连戏的故乡,明朝王御医祠堂,神秘湾十三户,还有状若佛掌的千年古樟……

大名鼎鼎的牯牛降自是不容忽视。它是黄山向西延伸的支脉,与黄山有相似的山石结构和地貌地况。境内群山起伏,峰高涧深,森林茂密,怪石嶙峋,溪水常流,风景如画,堪与黄山媲美。尤为难得的是,牯牛降属中亚热带北缘常绿阔叶林地带,保留着十分完整的天然植被。有成片的原始次生林,境内地层古老,沟谷纵横,气候优越,植被繁茂,是我国东部亚热带常绿阔叶林带的重要典型地区之一。再加上它保护得当,开发不甚完全,有着湿润、质朴、安静、祥和的气质,分明与历溪古村息息相关。

看来,坐落于山脚下的历溪古村乃牯牛降的保护屏障,而牯牛降呢,又赐予恩惠于历溪古村。

抬头,看见青石垒起的房屋和砖墙屋之间伸出铁质招牌。历溪客栈映入眼帘。

对于山村,终究只是一个过客,哪怕驻脚一月甚至经年。客栈容身的,只有旅居漂泊,而非故人。如此,一日与一年毫无区别。

身着秋衣的瘦颀女子探身出屋外,招呼,进屋坐。

招呼引来巷道里走近的老妇,她跟着邀请,又来客了,进屋坐啊。老妇经过客栈,在昏黄的灯光中抛给屋子里的女主人一个媚笑。女主人呵呵地招手,今儿有得忙的。

我们跨脚进屋。老妇的声音传来,他又带客出山了?

可不是,二十来人,明天中午来我这吃中饭。

女主人招呼我们坐下,解释,二十来人都是上山探险的,晚上就在牯牛降夜宿,到底陌生,自己的老公引路去了。

说着麻利地捧出杯子,倒开水洗过,再放茶叶冲茶。

麻烦你先去准备晚饭,茶就算了。女主人惊异地抬头,双手还是不停,一手放下水瓶,一手端与茶水。

喝喝,这可是正宗的祁门红茶啊,来这里不喝口祁门红茶,可是白来了。

我们端起杯子。暗红的茶汤,在袅袅热气中充沛出一股醇厚的香味。我闭紧嘴巴,鼻子深而长地吸收一大口气。

我们这村子晚上凉清,喝口茶,保准你手脚暖暖地。女主人的殷勤在她麻利的转身中发酵。清凉近至枯索的山夜隐约地亮出暖色。

我们被请到春台前的一个大方桌前吃饭。春台上的花瓶不晓得是哪个朝代的,有铜线缝补的痕迹。瓶上大朵绚烂的花,在绿枝上挑出富贵祥和。牡丹,总是这样站在花瓶上。这么多年站着,它的花蕊还是微颤出风走雨过的痕迹。而风经久不息地吹拂,吹老了岁月,惟有花独立。内插的羽毛,光亮又色彩斑斓,可能属于牯牛降山上某个稀少鸟禽的毛发。

方桌被四个大条凳围拢,你于其中,手脚不由慢腾而恭肃。旁边和左右空着的位置,却总有人在,只不过肉眼无法看见而已。他们在四方形状的饮食空间克制嘴巴和肠胃的欲望,皮囊紧贴骨头的日子,血水慢悠,时光从容。

那一刻,我双手放下筷碗的刹那,有容身其间的舒适感。

历溪或舜溪

从海拔1740米的牯牛降流出的溪流穿村而过。它在秋季日益瘦弱,接近枯槁。溪流冲出的沟壑,宽敞而深彻,显露出历溪古村的高峻和幽茫。古村在其上,又在其间,又在其外。以石垒脚,抱团聚集,拔擢而起,卓越不群。

在其间。溪水淌流,石块铺路。大得接近桌面甚至床铺的石块,青白色泽,或躺或卧或立或倚或陷,于泥土上面,与村庄浑然一体,不分彼此。

涓涓细流,穿隙越缝,积水洼地,清澈若镜。山村建筑一角,湛蓝天空朵朵白云,岸边枝叶远处群山,在积水中吉光片羽地留影。

三两农妇端盆于水边石块蹲下,衣物哗哗地扑腾积水中清洗,而后铺于石块上,右手棒槌起落,梆梆梆……鸭和鹅扑腾啄食,掀翻水花。

一两户人家于房前搭建出凉亭。杉木柱头栏杆条椅,屋顶青瓦封顶。条椅两侧,蔓藤青青,红黄花朵点缀,上台阶入亭阁。而修竹于门槛外青石一旁站立,柔弱脆碧,凭添几分风雅。

其时,已至正午,秋阳当空,煌煌光亮,笼罩全身,躁热昏聩。目斜耳钝,慵懒疲乏,恨不能着地倚墙小憩,闭眼即见周公,造就黄金小梦。

陶然亭。山风突来,历溪河水泛波,竹叶微颤,黄红两色小花招展。混沌立时漾去,陶陶然,梦醒时分,心胸惬意。

亭阁外,墙角边,数个根雕矗立。泥土尚在,根枝兀立,成南瓜样,成猴状,成飞鸟,成佛态……扭曲盘亘钝结伸展的树根。

黑暗中的生长。一个被植物种群倒立的现实世界。默言。倔强。锐利。孤注一掷。寡欲。钝重。静寂。

它们是根茎。黑暗中,一个种群的源头。

它们成为根雕。出土后,一个群落的生命见证。被隐喻后的存据。

有一天,它们被洗掉泥土,剥落黑褐的皮肤,经过刀锯的打磨手术,上了一种防腐而色泽亮堂的油漆,它们只有开始奔波的历程。背井离乡,流浪,逃亡,犹如流亡者一样,越来越远地背离故土。它们的面目如此模糊,身份如此暧昧。它们成为艺术品,供奉于富丽堂皇的厅堂里,被无数估价的目光打量抚摩,而后经由交涉,一锤子买卖。一个数字,概括了它的前生后世。

它被剥离了血水和骨头,只有皮相。你说它像什么就像什么。它在人工打磨后,以极度的相似性,缩水你的想象力,满足世人浅薄的精神诉求。我凝望它,不是树根,而是雕塑。或飞,或卧,或立,或闭目,或沉思,或愤怒,或欢喜……根茎的赝品。油漆与刀凿手磨封固了它在黑暗中生长的前生,却奈何不了它木质本性。我的赞美、向往和寄托,在凝望的刹那,分明遭受粉碎。附庸风雅的做作和虚假,在其默言静立的姿态下,暴露被价格标识的轻浅。它的坚硬隐喻本质再次回归。

是的,本质上,它就是一棵树。树的故乡,只能是泥土。

在其外。房屋无一不是石头,房屋与房屋的通道也无一不是石头。石头村庄,屋挨着屋,房子连着房子。高大的门楣,一律有红色对联,对联字迹清晰墨汁饱满,是祝福,也是诗句,还是一座石头屋子的圣经。

炊烟颤抖着爬出烟囱,扭出青色的蛇身。而猫叫鸡窜声,窸窸窣窣不绝。炒菜的锅铲划过锅底,油盐炸锅,小孩跑过,碗盘上桌了,酒滴杯底……村庄霎时缩小了,胶片般倒退,倒退至一间屋子,一洞天地,一个剪影。瞬间,我看见慢慢靠近的童年。

你眼前飘过博尔赫斯的雨水:

在哪一个昨天

在哪一个迦太基的庭院

也下过这样的雨?

根本没有雨水。但,纷扬的雨水,如同意念中的黄昏,霎时飘落笼罩。

我不由仰头迎接。目光处的溪水,与其外的青山和天空一样遥远。

素问

《本草纲目》上说,龙须草,叶片细长柔韧,一如蛟龙之胡须,常年伏地生长,喜阴湿,生命力极强,捣碎入药,可断金石,又名断金草。

这是草本以柔克刚的典范。断金草再普通也不普通了。

但历溪古村背倚青山,树木遮天蔽日,经由百年风雨磨练,根系发达,水分充足,触觉灵敏。风水佳好地一般得福于山和树。树木与树木间,青山泥石缝隙处,各类草本植物遍地,药草得风水精华,可谓适得其所,断金草也不难寻找其踪迹。

牯牛降山脚村落,可以眺望白云环绕的牯牛降峰峦。 摄影/郑从礼/东方IC

左:安徽祁门,乡村古民居。

右上:安徽祁门,古戏台木雕。

右下:安徽祁门,古祠堂前的汉白玉石鼓。 摄影/冯建平/FOTOE

伏地历溪千年的断金草,却在一天跟随当地一个名为王琠的村医走出历溪。王琠笃志学古,肆力诗文,自幼研读《素问》诸书,得医学之奥妙,治病不泥古方,有《医学碎金》、《意庵医案》等书行世。嘉靖年间闲游京师,挽救了嘉靖皇帝的太子金项圈箍颈之痛,使太子化险为夷。于是,王琠被奉为明朝御医,授太医院官,直圣济殿事,加授登仁郎。王家与皇室一下有了断不了的因缘,而寂寂历溪古村开始走入外人视野。

历溪王家祠堂现存较少,以帝王圣济殿样式的王琠的宗祠最为代表。门槛高大,檐飞壁翘,脸面阔豁。台阶上去,一对汉白玉抱鼓石栩栩如生,色泽莹白通透,辉映着朗朗青天白日的光泽,灼灼夺目。

嘉靖皇帝题写的“圣旨”在后人的保护下,字迹刚健,笔墨酣畅,高悬外门顶梁,与“孝”字各居左右,兀然增添宗祠的历史分量和威严。

跨过门槛,竖立的“合一堂”简介跃然入目,其建筑由来和意义一目了然。

而厅堂内里的周围皆是历溪草药样本和功用简介。虽在玻璃橱窗内,水分干涸,茎叶枯萎,但其骨骼精髓尚在。旁侧是介绍,纸张发黄,字迹模糊,越发增添岁月峥嵘的味道。徜徉左右两侧的玻璃橱窗,一一辨认草本植物及其功用,而鼻尖缓缓有清苦寒冽的香味拂来,穿由五官入心胸肺腑。一股氤氲之气充沛身体,不由静立吐纳。廊柱上,不知谁人书写的两个隶体黑字“素问”昭然入眼。

素问,本是我们老祖先最早的药书,相传黄帝所作,却落字历溪古村的王氏宗祠廊柱。它哪里还只是一本医学大集?它走出灰垢积压的历史册页,鲜活在民间的山山水水,在房屋的某个角落,以其兰心蕙质发出存在之问。

肉体腐朽,而自然青葱,何为?

人事莫测,而天地恒久,何为?

阴阳侯列,死生契阔,悲喜交叠……而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何为?

——素问,乃生命本源之问,乾坤存在的追问。

“天地之象分,阴阳之候列,变化之由表,死生之兆彰,不谋之遐迩自同,勿约而幽明之斯契,稽其言有微,验之事而不忒,诚可谓至道之宗,奉生之始矣。”

大意是说,天地阴阳变故和死亡生存,都是一个道理,它们不谋而合地相似,没有约定却隐隐约约地契合,究查各自言论又隐隐不同,验查各事完全不是一类,只能说是道理同宗,大抵源于存在的根本。

问病情,却问出生命天地乾坤。岂止古人疑惑?

古人给出的答案,又何止病理阐释?或者是,以病理答疑生灵天地,不过是把存在物象之弊端皆归结为病说,而遵循万物守恒物我同宗的律规正是祛病除害的一剂良方。

我赞同。历溪村的古老意义正在于此。它的守旧,秉持古人融身天地自然并以天地自然为上的朴素心理,并形成习惯,抗衡滚滚红尘挟裹来的物质利益至上的功利主义浪潮的冲击。

我又充满了担心,它在这片山水中还能坚持多久?

随即又释然。历溪村人以“素问”二字张贴于王氏宗祠,不仅是在提醒外来者对王御医的认识,他是一个通读《素问》的本土医生,还在用心良苦地以其自勉——人与自然天地不可分割,善待与尊崇才是根本。

佛掌

尚在村中小道,那棵千年古樟就跌入眼底。

我放慢脚步。此时,我的眼睛不在脚下,在那越来越让眼眶无法盛纳的古老樟树上。虽然脚下的青石狭长曲折,我却无法转移视线,无法加快步伐。

最终,我停下了脚步,在古樟生长的台坡下。我仰起了脖子,却发现眼睛的窄小和有限,它们根本无法触及古樟的全部枝叶,更不论古樟的树尖顶冠。哪怕,那朝着四面八方舒展开去的枝枝叶叶。

那么近,我却无法看见它的全部。

一面铜墙铁壁。一把撑开的遮挡颜面的扇子。一座拔擢于地面要人仰望的高峰。一曲破喉而出的震撼魂魄的歌子。一个与人对望掏尽世人心思而不发一言的沉默人。一篇经由大浪淘沙后尘埃落定的经典作品。

它就这么隔绝我的脚步。距离何止一个台坡,而是横沟,沟壑里潮水汹涌。

我干脆坐了下来,盘起双腿,仰面闭目,接受某个小枝叶撑开的荫凉。

斑驳的光线在眼前晃动。恍惚的时光,若风,乱了秩序,也乱了自己。我大口吸上一口气。这时,我认定,它再伟大,也不过是一棵树。伟大若树者,不过是枝叶碎片的堆积。伟大,说到底就是平凡不舍昼夜的集合。但它无言。往往是大爱无言,天地大美大德皆无言。这浩瀚的伟大其实就是满地的荒凉。真的,我看不见了群山,看不见了群山后的天空,也看不见了远方。

任凭这荒凉洞穿躯体。

现在,我看见的,不过是如自己一样普通的生命。一棵经历了岁月洪水洗礼,经历了世事沧桑的,在时间中幸存下来的树木。

目光落在它的根茎上。露出地面的,盘亘出凹凸不平的块结,从坡上一直蔓延,到坡下,到我身体下,甚至在身后的村落中。

其实,这不过是它的伤疤。某年某月某一天,天灾人祸战乱烽火,或者就是它自己的心结——突然间,它灰心溃败,再也不想挣扎了,再也不打算与天地赌博一把,它碎了自己,枝叶枯黄汁液流失。是的,一定是这样。这世界,生与死不过一土之隔,而它早就体验过。生存如此艰巨,死又有何惧?它一定这样想过,生死同理,不过尔尔。

谁晓得呢?它又活了过来。伤疮,谁没有一身的伤疮?不值一提。用青褐的树皮盘结下,裹身进土算了。就是显露于外,也不错。

总之,又活过来了,哪怕苟延残喘吧。心淡了闲了,无所谓了,而天高了远了,地呢,更深了沉了。

它还是一棵树,该绿就绿,该叶落就叶落,该沧桑就沧桑,该简约就简约。这么长的岁月里,殚精竭虑地站着,朝着泥土下面的黑暗伸展,不就是为了站着的体面?

我站起来,眼睛还是不够用。但我愿意,仰起脑袋看着,看着。

那些枝杆,粗壮若大树,绕着主杆舒展,犹如摊开的一张大手掌。佛掌,这个名字名副其实。与其说是尊称,不如说是冥冥中的注定,能够在岁月洪流中披沙沥金,苍翠不改。

历溪村地理环境特殊,的确佛相时现。每当雨过天晴,云雾汇聚之时,阳光穿云透雾,洒向山谷,云海上常会悬起一轮五彩光环,光芒四射,艳如花盘,缤纷柔和,仿佛一台缓缓滚动的佛辇,妙趣横生,这就是“佛光”。有时,阳光照耀,会把附近的人或景物摄入光环中,形成“佛影”,若隐若现,而且游人奔跑跳跃,光环中的佛影也随着举手投足,配合默契,实为奇观。相传有一年,《新老残游记》的著者许士林曾三上牯牛降,四见佛光,惊叹“牯牛降佛光天下第一奇,游历全国无此景。”

我合掌于胸前,颔首默吟:一切群生,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故有轮回转生。

许多年前,我祖母在房屋中堂面对春台上的神龛如此念叨。许多年前,我家乡一群裹着泥巴的乡邻颔首朝拜上天时如此念叨。

安徽祁门,乡村古樟树。 摄影/冯建平/FOTOE

我不知其意,却熟记于心。

多少年后,这些句子被一棵千年古树激发,滚出我的胸膛,盘亘于我的喉咙间。

没有声音,耳畔却有洪钟大吕。

目连戏

张岱《陶庵梦忆》书记:“余蕴叔选徽州、旌阳戏子,剽轻精悍,能相扑跌打者三四十人,搬演《目连》,凡三日三夜。”

三四十人演出一场戏,甚至人数更多。

三日三夜不歇,时间够长了,如有可能,还有七天七夜的完整演出。

此戏乃目连戏了。

目连戏与安徽太有渊源了。而皖南诸多县乡均以独特的徽州风俗信仰发展目连戏。目连戏源于印度传来的佛教故事:僧人傅相行善升入天堂,其妻不敬神明,被佛祖打入地狱,其子傅罗卜即“目连”到地狱寻母,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感动神明,救出了母亲。

目连救母的故事起先只在僧人间流传,后流至民间,在诸如徽剧、川剧、汉剧、昆曲、黄梅戏、湘剧等剧种(几乎所有地方古戏)中都得到经典演绎,尤以古徽州完善得充分丰厚。其中,“徽池(词)雅调”,以鼓击节,锣钵伴奏,不用管弦,上寿时则用唢呐,完全融入古徽州的风俗习气和民间乐器,促进戏目的普及。而以鼓击节则是配合当地普及的武术杂耍的需要,突出“地狱之狰狞,目连救母之艰难和心诚”。

表演所需道具全由纸扎而成。道具在手,戏人十八般武艺皆全,唱做念打白,特别是“打”,脱胎舞台却临近真功夫。千沟万壑的历程,防不胜防,仿若天灾人祸战乱由不了自己——活脱脱的现实世界。

而这沟壑本在,却由着一个错误开始,昭示于世人面前。

安徽省黄山市祁门县历口镇历溪村的村民在为游客表演目连戏。 摄影/陈为峰/东方IC

错误源于不恭不敬不畏,进路乃断,退路自绝。死亡本是万事空,却空不了,要为生前行为买单。

造福者得福,行恶者得祸,这似是因果报应说了。可是,我端坐历溪古村新建的戏堂,听村人手敲桌面悠哉游哉地说着他们心中的“目连救母”,我在心中否定。

神明没有具象,从没有。却在仰望之际,鞠躬刹那,在一座山、一棵树、一座房、一条河流、一朵云彩、一块石头处,神明出现。你看不见,心中却分明感觉,它就是敬畏、尊崇、良善,当然包括孝义。

自然,目连救出了母亲。

与其说是他感动了神明,不如说是,爱终究战胜了恶。哪怕,那么多的恶。哪怕,目连一个人这么稀薄的爱。

我感动的是,那些听戏的观众,在进入历溪戏堂一刻起,就不是观众了,而是目连的追随者,他们陪伴目连一起寻母。牯牛降,这个海拔1740米的山峰成为他们以假乱真的戏场。

村人骄傲地说,我们村子至今还保存着,观众当演员一起寻找目连母亲的传统,也是惟一保存这个传统的村子。传统是纽带,纽带不仅仅连接,还可以溯源。历溪村是明代著名戏剧家郑之珍当年“游学乡间”(祁门至石台之间)的活动范围,也是目连戏创作的情景地。该村至今保留着嚎嚎殿、戏坦等目连戏文化的一些遗存,特别是目连戏演出中关于祭祀、跑猖的“画符”原始手抄本,历来秘不示人。历溪古村成为保存正宗目连戏的档案宝匣。

看来,村人骄傲的不是村子,不是保存传统的习俗,而是他们尊崇神明的心理,并由此延续的一种伦理道义。而我的感动和赞成,也不仅仅是在赞同目连戏的独特好看,还在于一种文化心理的认同,一种身份的确认,一个曾经滋养肉体的精神的指认。这么说来,古徽州不是目连戏的惟一故乡,河南、湖南、浙江也不是,中国、印度也不是。哪里才是?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只要信奉爱的地域,只要敬畏天地神秘力量的心灵,均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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