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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土家族作家田宗文流寓沅湘及其诗歌创作

时间:2024-08-31

何荣誉

(湖北民族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

田宗文与其叔田九龄皆为容美田氏诗派的开创者,为容美土司家族文学的繁荣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也为其文学发展注入了开放、融合的基因,在明代土家族文学乃至少数民族文学史上享有较高地位。

田宗文,字国华,系田九龄次兄容美宣抚使田九龙之子。其好学耽诗,作《楚骚馆诗集》。其侄田楚产收集遗诗,“从笥中仅得五、七言律、排律、绝句若干首,誊脱就帙,丐湘山太史言于简端,以付剞劂”[1]242。清人张旋均在《湖北先贤诗佩》中曰田宗文遗诗200首。然《田氏一家言》卷十一《楚骚馆诗集》仅收录79题83首,另有31题诗文脱落,只载其诗名。此外,《长乐县志》卷十五载其《怀故园诸兄即以见寄》1首,亦附于《田氏一家言》卷十二“对答诗”。据最新发现,上海图书馆珍藏有《田国华诗集》一卷,由田楚产之子容美宣慰使田玄于天启七年(1627)整理,在《田氏一家言》的基础上新增41首。从目前史料来看,其诗绝大部分是流寓沅湘后所作,多悲音,有身世之慨。

考察田宗文的流寓与创作,有几个问题必须明晰:一是流寓时间和流寓原因,二是流寓心态与文学创作的关系,三是流寓后的交游与创作。因此,下文将围绕这三个问题展开。

田宗文何时借居沅湘?因何事而流落他乡?由于文献资料的阙失,已经难以了解真相。

但是根据现有资料可以推断,宗文至少在1577年或稍后就已在湘,而流寓的原因极可能与容美土司争储有关。

在考察田宗文流寓时间及原因之前,先须明了其生卒年。其生卒年虽不详,但仍可推知大概。据田楚产为其集所作跋曰:“余叔国华性敏好学,尤耽诗,冥搜玄索,追踪先哲,轶驾时流。其志伟,其养粹,翩翩乎风人韵士也。奈何数奇命,不逮颜氏子,或以为天生彦俊,若寄宝于人,取不越宿;又或以为作诗之若溃靡、精灵,要不可解。”[1]242楚产拿田宗文与颜渊作比,可知两人年寿相仿。陈湘峰等曾考证其生卒年,曰:“年寿不超过二十八岁。因宗文有佚诗存题为《答鹏初燕市晤魏太常懋权王省元囧伯》。魏懋权,万历十三年(1585)卒,则最迟在1585年以前,田宗文已到澧州,与孙鹏初等人有了较多的诗文交往。此时,田宗文的年龄无论如何不会低于十八岁,那么,他的卒年不会超过1595年。又,田宗文有《哭云梦师二首》,而云梦师孙斯亿卒于1590年。可见,田宗文的卒年应在1590年至1595年之间。”[2]陈氏以孙斯亿卒年为依据判断宗文亡于1590年之后,这是准确的。据陆可教《云梦山人孙兆孺墓志铭》记载,孙氏生于嘉靖己丑(1529),卒于万历庚寅(1590),得年六十二[3]。然以为宋文卒年在1595年之前则显得宽泛。据《容美宣抚使田九龙世家》载:“公以万历丁亥岁(1587)摄事,癸巳年五月卒,年三十五。配向氏,桑植安抚向世禄长女,生男三人,曰楚产,次楚先、楚材。”[1]91虽然此处并未言明“公”指何人,但是可以肯定不是田九龙。从《容美宣抚使田楚产世家》可以知道,楚产为宗愈长子。由此可知,此“公”为宗愈。既然宗愈亡于万历癸巳,即万历二十一年,公元1593年,又令楚产搜集宗文遗编,可断定宗文已亡。另宗文诗集中有《挽六季父四韵》,知其卒当在田九龄后。田九龄诗中有挽吴国伦《哭川楼诗》,而据李维桢《河南左参政吴公舒恭人墓志铭》载,吴国伦卒于万历癸巳六月二十有三日,即万历二十一年六月[4]。综合这几个信息可以推断,宗文生年当在1564年左右,卒于1593年六月后。

陈湘锋以为宗文到澧州的时间当在1585年以前。这个结论仍显得宽泛了些,忽略了一篇宗文创作更早的诗歌,即《艾和甫先生谪西宁有赠》。艾和甫,《明史》载为和父,即艾穆,湖南平江人。万历五年(1577),其因反对张居正夺情而贬西宁。《明史》卷二百二十九《艾穆传》载:“时吴中行、赵用贤请令居正奔丧,葬毕还朝,而穆、思孝直请令终制,故居正尤怒。中行、用贤杖六十,穆、思孝皆八十加梏堣,置之诏狱。越三日,以门扉舁出城,穆遣戍凉州。……九年,大计,复置穆、思孝察籍。”[5]艾穆被贬时,有很多友人作诗相送,部分收入艾氏《终太山人集》卷十。其中,以云梦山人孙斯亿的诗最多,田九龄亦作《西宁曲八首》相赠。由此观之,宗文赠诗当在1577年或稍后。该诗“白云不尽思亲泪,落日长悬去国愁”[1]244之句,表达了对艾穆遭遇的深切同情,且情感慷慨悲凉。综而言之,宗文此时应已在湘,或为求学。

田宗文流寓沅湘乃因谗被逐,或与土司政权内部斗争有关。自田宗文曾祖父田秀始,历世爵、九霄、九龙,至侄子田楚产止,容美六任土司中有三任亡于非命,几乎每任土司司职期间都有激烈的内斗。这在严首升撰《田氏世家》中皆有记载。

田秀为其庶长子百里俾因争储所弑。同时被杀者还有应袭嫡长子田世宗等兄弟五人①。当时,田世爵尚在襁褓之中,为其乳母夫妻二人送至桑植,乃幸免于难。嗣后,百里俾在狱中被人毒死。田世爵继位后,深度反省家庭遭遇大难的原因,以为乱贼之祸始于不明大义,故以诗书教化子辈。遇有不嗜学者,则严加痛斥。诸子如九霄、九龙、九龄皆因此成就高才。虽如此,萧墙之乱仍难杜绝。据《容美宣抚使田九霄世家》载,九霄于嘉靖三十八年(1576)应袭司位,但为人刻深峻鸷,民皆畏之,“居官数年,每叱驭出门,民皆闭户,鸡犬无声”[1]89。不仅如此,九龙因随父抗倭有功,且才略瑰奇,名望颇高,为兄所深忌,因善藏其用,耕读于外而得免祸;九龄也因才名见忌避居兰澧。

九霄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卒。其时长子宗周早夭,幼子宗易因病而废立。九霄临终托事于九龙,然因宗易尚在,未就。不久,宗易病卒。宗易虽卒,然留有一子楚鄂。虽时有子孙争位,最终九龙以为当立楚鄂。然而,楚鄂势力单薄,仅以九龙支持而维系现状,但背后波涛暗涌,少不了几番争斗。由于《容美宣抚使田九龙世家》记载的阙失,之后史料不详。但是田舜年有一段话值得关注,曰:“号令不正,使少峰而在,尤且靡宁,况茕茕孤孙,当强叔悍伯之间乎!天道人心,势必侈口于长房矣。又使楚鄂,若具中人才,执刚独断,则八峰之贻厥孙谋,不亦危乎?此仁人孝子,不敢以私而废公之论也。”[1]92九龙如何上位?楚鄂是否因才情平庸而不能服众,为九龙的亲信或儿子们所逼迫让位,或者被杀?俱不可知。想必中间也有一番周折。田舜年所谓“号令不正”当应有所指。

田九龙上位后,发现子嗣为储位明争暗斗,为稳定局面,于万历十五年(1587)立长子少峰宗愈为嗣。宗文流亡沅澧或在此时。然宗愈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卒,又立宗愈子楚产。然而这又引发了儿子们的不满。《容美宣抚使田楚产世家》载曰:“初八峰(注:田九龙号八峰)存日,以己年老。微窥庶子,有中怀叵测。预为少峰请给冠带摄事。少峰早亡,又为郢阳请给冠带,以备储嗣。及八峰年益髦。庶长子宗元,谋夺嫡。果如料,预嗾其同母弟宗恺出居荆州,以为外援,而己与宗武等,居中为应。诬指宗愈为庶出,而公非嫡家孙。讼论纷纭,连篇累牍。虽有舍把,如田楚皋、田大玉抵死持论于上,捶楚备至,身无寸完,终不能夺。然而钱神罗织,莫可谁何,纡回十余年间。公携妻子避居忠峒,盼盼然视其恣睢狂逞,徒日夜切齿拊心而已。”[1]92九龙庶长子田宗元伙同弟弟宗恺篡位,虽未果,亦逼得楚产在外避难十余年。田宗元、田宗恺并未因此而获罪。及田九龙辞世后,其因犯众怒而被杀。

综上所述,田宗文避居沅湘多年而不得归,与容美土司内部争夺储位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他可能无心争储,然由于身份特殊,难以置身事外。故其心伤,而为诗也多悲。

田宗文年弱而因谗流寓沅湘十余年,心有不平,这种心态又深刻地影响了他的诗歌创作。其诗多寄托身世之感,并且将之浸入到了对屈原的接受、思亲思乡与求仙以求解脱的主题上。

宗文受屈原的影响很深,其草庐、诗集均以“楚骚阁”来命名。他从屈原的身世看到了自己,故诗常借其以寄托忧愤。离家赴澧州时,其作七律《携家澧浦诸昆季饯行志别》曰:“山川迢遥草菲菲,送别关头客渐稀。世事久弃庄叟梦,去来难辨塞翁机。萧条马色凌风远,历乱鸿声带雨飞。惆怅有谁同吊古,屈原祠畔泪沾衣。”[1]249该诗写出了离开故土、离别亲人时的复杂感情。诗人渐行渐远,回望远方的故土与亲人,一种酸楚的情绪涌上心头。想到自己将要流亡他乡,不禁感慨人生如梦、世事无常。流亡之路何其漫长,而陪伴自己的只有一路凄厉的哀鸿声。料想从此孑然一身,在凭吊怀忠贞之志而屡被放逐的屈原时,只能独自感伤。其为屈原而伤,还是可怜自己?恐在吟叹之时早已合二为一,交融在一起了。其后经过屈原祠堂时,又作《过三闾祠有感》,曰:“纫兰过古岸,选胜吊遗祠。积雨迷芳杜,那能不损思?”[1]254此外,在闲暇之时,他也经常吟诵屈骚以慰己,如《山房秋兴》其一“读罢离骚回首处,潇然一榻白云高”[1]248。不仅如此,他在与友朋的唱和中流露出深深的身世之感,情难自禁时,也是含泪咏《离骚》②。可以说,屈原是宗文心灵的慰藉。

宗文寄居澧州之后,对亲人和故土的思念甚切。然其思乡而又不能归,思亲又不能与之相聚。满心忧愤,无处诉说,故而只能借诗感怀。诗人常以“月”“薄暮”“云”等意象寄相思,以“风雨”“酒”“梦”等意象托身世。《澧上思亲感作》曰:

孤云落日满江干,薄暮思亲泪已残。梦入故园闻雁断,愁来风雨畏途难。舟牵荻月过寒浦,人醉芦烟宿晚湍。咄咄独惭生计拙,莫从莱彩一承欢。[1]250

日落时分,当归家之时,然而诗人孑然一身,远在他乡。身不能归,只能梦归。然而梦也不能遂愿,因与亲人断了音讯,是不是他们早已将自己忘记?诗至此处,情已悲极,诗人深陷孤苦无依的酸楚之中,难以自拔。于是泛舟夜游,借酒浇愁。但是这并不能让愁绪稍解一分。诗人也想同老莱子一样至老都能侍奉双亲,能相伴于弟兄们左右③。宗文渴望与家人团聚,然而,这都成了奢望。尤其是在生病时,其思亲之情更笃。《病起思亲感作》曰“可怜望云日,正是倚门时”[1]257,读之令人断肠。宗文流寓期间,也偶有亲人来看望。但是,思亲之愁不仅未能疏解半分,反倒更添伤悲。如《下澧浦与从弟玉弦维舟有感》④,诗人与从弟乘舟出游,希望能平静惊魂。然古迹名胜如南岳寺、岳阳楼并不能让他提起半点兴致,反倒是一轮孤月勾起无限相思。如果说这首诗显得深沉,那么《至澧浦别从兄国承》则更为悲凉了。诗曰:“南北叹支离,双钩漫解携。相看惊是梦,取笑忽成悲。夜月寒浸席,秋花冷映卮。故园摇落后,回首重堪思。”[1]250宗文日夜思念亲人,然亲人相见后,竟又感觉犹如梦中,显得那么不真实。但是这种不真实却又写得最真实。团聚的喜悦还来不及细细体味,就已经被身世之悲冲散,生出了“寒”“冷”之意。其实他不堪忍受的不是与亲人分离,而是被亲人无故放逐。由此观之,宗文思乡、思亲之情虽然真挚、动人,但是表象,是基于放逐之愤、身世之慨的。因此,其诗深沉厚重。

这还可以从山水纪游诗、友朋唱和中体现出来。其登高而忧故国,如《重登太岳绝顶》:“失路怜风雨,登临万里秋。……故国何处是,极目不胜愁。”[1]255行旅而思乡,如《已丑岁下湘江谒云梦师》“荻花牵别思,枫月动乡愁”[1]255。与友朋倾诉乡思,如《奉呈殷夷陵海岱公》“猿啼旅梦醒巫峡,花发乡心满石湖”[1]246,《宿伸公房别伸公》“朔风吹客思,暮霭上僧衣”[1]251。与师友倾诉衷肠,如《饮孙公习孺长啸亭感》:“竹里聆长啸,风前自苦吟。世情谈转剧,慷慨各沾襟。”[1]253

田宗文的身世之悲不仅体现在思乡思亲,还有求仙。前者是对身世之慨的直接抒发,后者则是慰己之作。他一方面表现出强烈的求仙欲望,另一方面又表达了求而不得的痛苦。

最能体现其求仙欲望的是《短歌行约玄璞子炼药君山》。诗曰:

我闻玄璞子,家在会稽山。观日沧海上,餐霞天姥间。寻仙兴不尽,忽到洞庭湾。洞庭潇湘多白云,君山之上气氤氲。鼎湖丹灶云边古,瑶瑟哀音月下闻。玄璞子,吾与尔为期,行吟竹枝相追随,君山老人实可师。有身不就黄金药,寂寞空为世所悲。[1]257

诗歌将洞庭、君山的云气缥缈,与相关传说故事相融合,使得整首诗仙气升腾。诗中虽非描绘眼前之景,但让人如同身临其境,由此亦可感知诗人对仙境的欣欣向往。还有《登山以雨留山院》,诗人为“避世”而登山,遇雨得以留宿仙院,为此其高兴地永夜放歌以寻仙人赤松子。但是,不管诗人的兴致有多高,都不能掩盖其身世之感。其《登遇仙楼》曰:

飞楼缥缈思悠悠,仙客虚无野客游。芳草寒云人代谢,红尘赤日古今愁。薜萝梦绕空中月,风雨心悬故里秋。多难不堪摇落后,潸然双泪俯江流。[1]247

因人世多难,世人多希望登遇仙楼求仙以解脱。然而仙人早已远去,而游客仍怀遇仙之愿,这注定只能失望。诗人虽感慨人事代谢,但是红尘依旧,现实与历史在此刻交汇在了一起。诗人借咏古人而言今人,由今人而及自己。很自然,诗人的身世之悲又涌上了心头,感伤不已。求仙就是为了求得心里的平静,排遣内心的苦闷。但是求而不得,则越想求之,“长生吾所慕,从此欲栖玄”[1]253、“浮生无住著,相对不知还”[1]259。这种纠结深刻反映出诗人内心的挣扎。

综上所论,宗文对屈原的咏叹、思乡思亲、求仙等都是表象,其背后的本质都是流寓沅湘所产生的愤慨,皆源于身世。

田宗文流寓沅湘不仅影响了其心境,还改变了他的交游圈。在与友人的交游过程中,其文化心理也有变化。

田宗文到澧州后,得到了六季父田九龄的特别关照。这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获得心灵安慰,二是被引介进入其师友圈。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田宗文心情十分低落,曾向田九龄感慨人世变幻无常,曰:“世事变迁惊岁月,人情翻覆失疏亲。”[1]243田九龄虽如田宗文一般,同为天涯沦落之人,但仍不时予其宽慰和激励。如《夏日寄澧浦国华》曰:

风尘褦襶思空阑,五月披裘岂为寒。玉树自牵两地长,荆花谁共故园看。漫怜世上名空好,不信人间路转难。读罢离骚偏惆怅,莫将余恨负纫兰。[6]248

此诗犹如长辈的垂训,既有理解,也有鼓励。田九龄激励宗文发扬屈原的高洁品行,面对困窘局面,仍要保持坚贞之质,不负高洁品质,不可一味哀怨自怜。他又劝其“暂破风尘涕,终谋海岳身”[6]124。此外,他又有“凭君莫话人皆醉,昭代于今渐解醒”[6]299句,给其以希望。田九龄还经常约游宗文,冀此能使之心境归于平和。如“寄言已辨登山屐,五岳真图拟纵观”[6]288、“何当共尔搜蓬岛,直跨神龙赴远游”[6]220。

除了宽慰,田九龄还把宗文引荐给师友,让其融入自己的交际圈⑤。其中,对他们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华容孙氏、武陵龙氏兄弟。严守升在《田信夫诗集序》中曾曰:“与吾邑孙氏、油江袁氏倡和不歇。”⑥严氏所谓与孙氏唱和,事实是很清楚的。田九龄经其师孙斯亿的推介而融入后七子文学阵营⑦。而田宗文到澧州后,经田九龄引介于万历十七年(1589)又拜在孙斯亿门下⑧,因此又得以与孙氏之弟斯传(即习孺)、孙氏之子羽候(即鹏初)交游⑨。而严氏所谓与公安袁氏的唱和则未予以言明。经考证,其应指宗文侄叔与武陵龙氏兄弟的交往。

检田氏叔侄二人诗集,发现与龙氏兄弟的交游诗如下:田九龄集中有《春日眺洞湘丈对湘楼》⑩,田宗文则有《答寄武陵龙君超》《山庄小筑谢客有怀武陵龙君善君赞陈智夫诸君三首》《从季父饮中得龙君超君善书因有卜居桃川之约》《送龙君超上春馆》4题。诗中所言君超、君善即龙襄、龙膺兄弟,二人均为龙德孚子。

据嘉庆《常德府志》卷三十七龙德孚传记记载,德孚字伯贞,嘉靖戊午年(1558)举于乡。

其长子龙襄(1557—1612),字君超,万历壬午年(1581)举人,以父病焚牒,不赴公车十余年。著有《檀园草》[11],然已散佚,存诗不多。襄虽居乡里,然有才名,弟膺《哭五兄文》谓之“与袁中郎兄弟称诗息壤,诗益工”[7]。邓显鹤《沅湘耆旧集》卷二十二也称赞其学识通博,为名流所推重,有袁中郎、杨文弱等赋诗颂扬之。

次子龙膺(1560—1622),原字君善,后改字君御,弱冠中万历己卯年(1579)乡试。次年成进士,出任徽州推官[8]。后任国子博士、两淮盐官,历官古湟中、山西,终南太常寺卿。有《纶濦集》《纶濦文集》等。

龙氏兄弟的文学可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期近于后七子,与王世贞、吴国伦、汪道昆、屠隆等交往甚密[12];后期则转向公安派,于是世人将之归于性灵一派[13]。龙膺在其《白云山房诗序》中曾言及其交游,早年师事吴国伦、陈文烛等,后则与公安、竟陵诸子游,谓与袁宗道、袁宏道、江盈科为莫逆之交,与雷思霈神交,与袁中道、邱长孺、钟惺、孙羽候等友善,又雅慕谭元春。并以为,隆万而后,吴国伦、李维桢、公安三袁为正宗[14]。由此可见,龙膺的交往不拘于诗派,与复古派、性灵派皆有深入交往。龙膺于万历十七年(1589)在京结识袁宗道,十九年(1591)与兄共赴公安访宗道、宏道昆仲。三十三年,龙襄赴沙市与宏道、中道同赏龙舟,并与中道结交。检诸人诗集,袁宏道与龙氏兄弟唱和诗12题31首,中道1首,龙膺则有6题32首。

龙氏兄弟随着与公安三袁的深交,对其愈加倾慕,文学观念也趋近。龙膺《与袁中郎》书曰:“向得瑶篇,蔚焉霞灿,鸣秋华玉,居然正始之音,不佞弟有退三舍避耳。”[9]5980《与小修进士》曰:“道义文章,心神冥结,愈疏愈笃,愈久愈深。”[9]5981龙膺也常以“性灵”以评人诗,如《与魏肖生藩参》曰:“窃谓兄丈文章,直将秀口灵心从腕写出,……无限宝光,无限真味,岂如世人捃摭饤饾,非聱牙则腐齿耳。”[15]其论调与三袁无异。

从以上论述来看,田宗文与公安派的交往则是通过龙氏兄弟作为桥梁的。然而,宗文侄叔二人所存诗中并未发现有与公安三袁直接联系的证据,诗学观念也近复古派。严首升的说法,实有揄扬之意。但不可否认的是,容美田氏与公安派的交往实始于九龄、宗文叔侄。

正是流寓澧州,宗文得以与在湘精英深入交流,并与主流文化深入接触,进而其文化心理也悄然发生改变。其《感述》云:“五溪铜柱暗寒烟,回首依然抱病年。有地已全归禹贡,殊方何事异尧天。愁闻豺虎横原野,不见南风起陌阡。咫尺讲堂余化在,愿同文物入薰弦。”[1]249又有《有感》:“四海南风时正动,五溪白日昼黄昏。”[1]249他在比较容美故土与沅湘之地后,发现了土司制度的缺陷,并表示出强烈不满,甚至希望去改变。他倾慕汉族文化,渴望故土能接受其熏陶,并与之接轨。

田宗文与其叔田九龄皆为容美田氏诗派的开创者,对容美土司家族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他们为田氏诗派注入了开放、融合的基因,使得容美田氏始终与主流文学联系紧密,保持同步。继起二人者又有四代。从总体看来,田氏诗歌创作朝着两个方向发展:一是走向性灵派,二是在易代之际咏叹时局。前者如田信夫,其终生以诗酒娱情,生性平淡,唯取适性。再如田商霖、既霖、甘霖,直至清康熙年间的田舜年。后者如容美宣慰使田玄,其处明清易代之际,深念国恩,感忧时局,其集多表达对时局的忧虑和感伤,最著者当为《甲申除夕感怀》组诗十首。田氏诗派的这一发展趋势,也与流寓至容美的文人有着直接关联。如华容严首升为性灵后学,为《田氏一家言》作诗评,并与诸子倡和。再如文安之等,以忠义激励田玄及其子既霖等共赴时难。可见,宗文侄叔二人的开放与融合,为容美田氏诗派的健康发展开创了一条大道。

综上言之,田宗文流寓沅湘后心态悲凉,故借诗抒怀。其倾慕时流,并与之交往,融入其中。其雅慕汉族文化,希望容美能够儒化,以改变落后面貌。田宗文叔侄开创的田氏诗派皆融入主流文学,在土家族文学史乃至中国文学史上有着特定的地位和价值。

注 释:

①《容美宣抚使田世爵世家》载:“百里俾生而豺声蜂目,包藏祸心,自度己于诸子中,年虽长而母贱,父年百岁后,分不当立,遂阴结父左右为心腹,欲弑父并屠诸弟以自立。谋既定,无间可乘,会父出外巡边,因乘便杀其应袭嫡长世宗及世祖、世贵、五哥俾、六哥俾五人,而嗾其党同知家,弑父于观音坡之河侧,时宏(按,应为‘弘’)治十八年。诸子遇害,独世爵在襁褓,百里俾必欲杀之,以绝祸本,搜捕甚急,其乳母覃氏,与其夫墨文松,后赐姓名为田胜富,谋以己子代死,而负世爵出奔。”参见《容美土司史料汇编》第86页,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县史志、民族办1984年编印。

②田宗文在《似默李丈过访言愁酒酣赋赠》中写到:“片月石门高,溪声落远涛。庭花开夜合,卮酒荐松醪。舌在心犹壮,愁多思转劳。踟蹰风雨夕,放泪读《离骚》。”其诗中与屈原相关的还有《林扶京来自襄洛过楚骚馆有赠》:“吊罢灵均倍惆怅,还将浊酒暂为欢。”诗歌分别参见《容美土司史料汇编》第248、254页,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县史志、民族办1984年编印。

③其有《怀故园诸兄即以见寄》一诗,表达了能与弟兄们相聚共赏美景的愿望,曰:“门接已西古,山连蜀道难。荆花空自发,玉树许谁看?旅梦惊鸿断,卿心带雨残。何时北堂上,长日共承欢。”见《容美土司史料汇编》第284页,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县史志、民族办1984年编印。又见《长乐县志》卷十五。

④诗曰:“难后惊风雨,飞蓬作远游。兴过南岳寺,梦绕岳阳楼。月色生乡思,歌声起暮愁。扁舟波浪稳,呼酒对双钩。”见《容美土司史料汇编》第251页,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县史志、民族办1984年编印。

⑤经比较二人诗集发现,与二人同时交往者除华容孙氏、武陵龙氏外,还有吴君翰、林扶京、殷开美、李似默、伍文定、艾穆、朱桂亭等。

⑥参见《容美土司史料汇编》第266页,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县史志、民族办1984年编印。

⑦参见何荣誉《田九龄的“时调”:明代土家族文学与主流文学融合的表征》,载《湖北民族学院学报》2017年第5期。

⑧田宗文有《己丑岁下湘江谒云梦师》诗曰“早期传约束,鞭弥向神州”,即言赴华容拜师的心情。

⑨田宗文集中有《饮孙公习孺长啸亭感》《归澧后忆在华容习孺叔成孝廉、鹏初太史、道伸和尚醉游有述》《习孺先生六上春馆矣兹复将挟箧,宗文为先生门人,知先生所就,因作律一章壮先生行色》等诗可以反映与孙斯传的交往,与孙羽候的唱和则有《奉和孙鹏初太史》。

⑩《田子寿诗集校注》卷五还有《题洞湘丈青紫山堂》《春日眺洞湘丈对湘楼》两诗,似也与龙氏兄弟有关。对湘楼乃龙德孚所建。嘉庆《常德府志》卷三十七龙德孚传曰:“晚节事佛,结精舍于德山,筑元扈石室于西廓,有楼曰对湘,著有《对湘楼集》。”另卷七有《武陵龙君赞入对》,有人以为龙君赞即龙京,龙襄幼弟。因尚未找到确切资料佐证,故存疑。

[11]参见应先烈等纂《嘉庆常德府志》第521页,《中国地方志集成》本,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巴蜀书店2010年版。此外,《同治武陵县志》卷三十五亦有载。另龙膺《龙膺集》有《先大夫男户部员外郎诰封郎中修正庶尹玄扈公府君暨先太宜人状》曰:“以丁巳举孤襄,庚申举孤膺。”由此知襄生于嘉靖三十三年丁巳(1557),膺生嘉靖三十六年庚申(1560)。又有龙膺《哭五兄文》曰:“维吾孝廉兄赤沙公,以万历三十九年辛亥七月十七日疾终于家,寿仅五十有五。”知襄卒于1612年。分别参见龙膺《龙膺集》第131、137页,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12]郑利华在《前后七子研究》中介绍了龙膺前期的文学结社情况,即白榆社,曰:“万历八年(1580),武陵人龙膺来任徽州府推官。万历十年(1582)至十一年(1583)间,汪道昆与之共同创立此社,并执牛耳而为社中之长。”并以为龙膺此时与王世贞习好相近。详见郑利华《前后七子研究》第393—39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

[13]如梁颂成《书成三黜题孤愤诗就千篇逼大家——龙膺的生平与创作述论》一文以为,龙膺对公安“性灵”的阐释与宣扬比其他诸家揭示的更为清晰,促进了“性灵说”的成型。参见《湘南学院学报》2008年第4期。另有刘斌《龙膺研究》第二章中梳理了龙膺与公安三袁的交游,也认为其当属公安派。参见湘潭大学2013年硕士学位论文。

[14]参见龙膺著《龙膺集》第52—53页,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15]参见吴文治编《明诗话全编》第5982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其他如《观来金莲社序》《秀上人诗集序》《钟淑濂先生文集序》等皆以抒发性灵以评定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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