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韩石山
此文原拟题目为《〈围城〉里的错字》。一想,不妥。假如有一个字并不是错,“钱迷”们准会骂我是佛头著粪——自个儿找屎(死)。于是转而用了这么个没骨气的名字。
为叙事清楚,分成三类。为方便核查,例句后面均标明页码和行数。我用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1月北京第16次印刷的本子,俗称通行本。
第一类是确实错了,有的是自证,有的是他证。
第115页第12行:“昨天给情人甩了,今天给丈人撵了,失恋继以失业,失恋以致失业,真是摔了个仰天交,还会跌破鼻子。”这儿的“仰天交”,有后面的“还会跌破鼻子”垫着,从行为上说,肯定是摔了一跤,那么这个“交”字,应当是“跤”。
《围城》1947年上海晨光社初版本上,跌跤的“跤”均为“交”,若一个都不改,可视为保留旧时用法。这在《围城》里有例可循,比如“厉害”一词,晨光本上是“利害”,现在的通行本上照样“利害”着,谁也不会说是错了。如今的问题是,1980年的重印本上,此前两处的“交”,都改为“跤”了。通行本第15页第3行:“他没拉住栏杆,险些带累鲍小姐摔了一跤。”第58页第4行:“他没等车停就抢先跳下来,险些摔一跤。”同一本书里,不能相同的动作,前面用“跤”字,后面用“交”字。同样该改的还有,第147页倒数第8行:“下坡收脚不住,摔了一交,车子翻了。”第258页倒数第12行:“走好,别又像昨天摔了一交。”
第146页第11行:“好了,别算帐了。”算账的“账”字,别处多用“账”,独独此处是“帐”字。比如第180页第4行:“给他看破了寒窘,催算账,赶搬场。”同样的词语,一本书里应当一致,有一处不统一也是不该的。
第153页倒数第6行:“辛楣的箱子太长,横放不下,只能在两位两行坐位中间的过道上竖直。”坐位,是该写成“坐位”,还是该写成“座位”,书中颇为混乱。同样的“坐位”,154页倒数第12行:“孙小姐从座位上滑下来。”你以为是,没人坐时叫“坐位”,坐了人才叫“座位”?真要这样,也算。很快你就会失望。第155页第7行:“这公务员和军官都是站长领到车房里先上车占好座位的。”这该是“座位”了。再看,第170页倒数第2行:“方李顾三人也参加了吵嘴,骂这汉子蛮横,自己占了坐位,还把米袋妨碍人家。”这位子又分明是坐了人的。
第101页倒数第6行:方鸿渐“渐悔得一晚没睡好,明天到银行叫人送去”。这里的“渐悔”一词,使劲想,似乎也能说得通,渐渐地悔了嘛。但是,参阅一下别的本子,就不然了。三联书店出的《钱锺书集》成书迟,号称“凡正式出版的,我们均据作者的自存本做了较订”。(《出版说明》)他们的《围城》书中,第119页倒数第10行,这个“渐悔”却是“惭悔”。查《围城》重印本1980年10月初印本,确也是“惭悔”(第104页)。如果人民文学出版社手里没有钱先生关于此词的遗言,就得承认这个“渐悔”是错了。
第二类是不合习惯用法,语义不通,通常认为是错的。
第11页倒数第3行:“真理大学等等,便宜的可以十块美金出买硕士文凭。”凡交易,说卖还是买,看站在哪一方。前面有语“他并且探出,做这种买卖的同行很多”,可知是站在爱尔兰人一方说的。也就是说他是卖方。那么这里的意思就是,便宜的可以十块美金“出卖”硕士文凭,从方鸿渐这边说,也该是“买出”,不应是“出买”。
第48页倒数第5行:“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随意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不用查《说文解字》,也不用查《汉语大字典》,以我读史书的感觉,这句里的“像”字,应为“向”字,全句读下来便是:“世界上大事情向可以随意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向,在这里是一向、向来的意思。说钱先生不知此处该用“向”字,是说不过去的,多半是从了俗,照顾了普通读者的理解能力。问题在于,用了“像”,前半句成了假设,后半句的“丝毫假借不了”就少了坚实的对应。
第163页倒数第10行:“我并不是迷信,可是出门出路,也讨个利市,你这家伙全不懂规矩。”这里的“出门出路”,应为“出门上路”。道理至明,门可以出,路不能出,出了路就等于跌到沟里去了。我曾经想过,这是不是南方的一个俗语,后来自个儿就否定了。南方人多聪明,怎么会犯这样的糊涂?说错有点过,该是笔误吧。
第285页第5行:“除掉经济的理由外,他还历举其他利害,证明结婚愈快愈妙。”这里的“历举”,应为“列举”。说这话的是赵辛楣,对象是方鸿渐,地点是去菜馆的路上。“历举”是不同时段的动作,你不能说他举出不同历史时期的事例为“历举”。“列举”方是同一时间举了好几个例子。
第122页第12行:“书旁一大碟枇杷和皮核,想是效成等自己时消闲吃的。”这句话,在上海晨光本里是:“书旁一大碟的枇杷皮和核”。不知为何,到了1980年北京重印本里,成了“书旁一大碟的枇杷和核”。再到1992年,北京第8次印刷本上就成了“一大碟枇杷和皮核”,删去了“的”字。此后再未动,一直延续至今。这样和初版相比,只少了个“的”字,再就是“和”字的位置不一样了。看似没什么,实则文意就有了不同。上海晨光初版是书桌旁一个大碟子,碟子里是枇杷的皮和核,下文对应的是“消闲吃的”。现在成了桌旁一个大碟子,碟子里有枇杷和枇杷的皮和核。下文对应“消闲时吃的”,就费解了。要通,只能将这个“吃的”理解为:吃了的和没吃的。且让我做个愚蠢的推理吧。晨光版转为1980年北京重印本,录入时,“一大碟的琵琶皮和核”句中,掉了一个“皮”字。到1992年北京第8次印刷时发觉了要添上,一时疏忽,添在了和字的前面,于是便成了这个样子,让碟子里不光有吃下的皮和核,还有几颗未吃的枇杷。
第三类不能叫错,只是读起来别扭,我将之归为南方人的口语习惯,虽说心里并不认同。
第200页第2行:孙柔嘉说:“我教的一组是入学考试英文成绩最糟的一组,可是,方先生,你不知道自己多少糟,我想到这儿好好用一年功。”这里的“多少糟”,北方话会说是“多么糟”。为什么我不认为是笔误呢?我在读钱先生的《宋诗选注》时,发现了同样的用法。见1979年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印本第87页倒数第1行:“就知道他对文字的琢磨工夫多少细密。”因此我才推想,这是江南人的一种习惯用法。
第295页第7行:“辛楣一时候不明白”。这个“一时候”,若在话本小说里,会写作“一时间”或者“一时”,不知钱先生为何用了个“一时候”,总觉得这个时间长了些。“时”字后面带上“候”,这样的用法在《宋诗选注》里也有。版本同前,第71页第9行:“作文该像‘行云流水’或‘泉源涌地’那样自在活泼,可是同时候很谨严的‘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这种句子里,一般人也就写个“同时”吧?
说了这么多,也只是一个乡村中学语文教员,对《围城》的一片爱惜之心,有错了的,说我什么都不会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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