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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的遮蔽和有限

时间:2024-08-31

□杨光祖

刘东主编的两套丛书——“海外中国研究丛书”和“人文与社会译丛”影响巨大。我也买了其中的很多册,启我甚多。但刘东本人似乎不擅著述,买了他的近十册著作,除了不断自我印证,确实没有说出多少让我有兴趣的东西。不过,他关于理论的一段话,我倒比较认可。他在《用书铺成的路》中说:“当今的学者差不多都不信宗教而改信理论了,各个理论群落,其内部的以沫相濡和对外的同仇敌忾,几乎构成了二十世纪整个学术史的缩影。”这点确是点中了学界要害。所以他说:“在这种情况下,我更主张注重心智而不是理论。不是说不喜欢理论,但要用理论去开拓心智,而不是把理论本身弄成了目的。尤其是现在大多数理论都托生于或总结于欧洲经验,凭什么就它们中总有一款适合我们自己呢?”

近年来,我参加一些当代文学会议,总有一些时髦的学者,振振有词地谈后现代、后人类、后全球之类,还有一些自己也“原创”了自以为不凡的理论,在会上大讲特讲,顾盼自雄,不可一世。但所举作品却上不得台面,也就明白他连基本的艺术鉴赏水平都没有。

犹记有一次会议,我略讲了一点私见,就是所有的理论,都必须化作自己的慧眼,成为自己的血肉。文艺批评靠的还是审美直觉,不是生搬硬套所谓理论。结果,惹得一位理论家反驳起来,说我讲的都是常识,他们搞理论的不是不会批评,是瞧不起当代文学,没有必要出手云云。我听了也就一笑,觉得他太敏感,也太脆弱。我也没有否定理论呀。而且,这么强的自我代入感,也有点太仓促了吧?结果,他讲得兴起,又大谈起自己的理论,说他认为什么是优秀的文学作品,有三个特点云云。只要具备这三个特点的就是杰作。我不禁骇然。

钱锺书在《管锥编》中说:“文人慧悟愈于学士穷研。”他最瞧不起经生,认为他们“于词章之学,太半生疏”,“词人体察之精,盖先于学士多多许矣”。郑朝宗认为,钱锺书“特别赞赏诗人、小说家和戏剧家感觉敏锐,精通人情世故”。歌德说,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是对的。钱锺书在《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中说:“我有兴趣的是具体的文艺鉴赏和评判。”可谓独具只眼。曾有人建议钱锺书写一本文学概论之类的书,他拒绝了。其实中国现当代不乏这样的宏观著述,如今安在哉?倒是被很多人诟病的《谈艺录》《管锥编》一版再版。钱锺书用传统的札记、随笔方式著述,大概也不是写不了那些所谓的追求理论体系之作,只是不屑为之而已。他在《读〈拉奥孔〉》开篇就说:“许多严密周全的哲学系统经不起历史的推排消蚀,在整体上都已垮塌了,但是它们的一些个别见解还为后世所采取而流传。好比庞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坏,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构成它的一些木石砖瓦仍然不失为可利用的材料。往往整个理论系统剩下来的有价值的东西只是一些片段思想。”

刘勰著《文心雕龙》,也慨叹“文心”之难。岂是一个所谓理论体系可以驾驭的?至于用一个什么自创的理论,就可以评判文学艺术的高低,更是欺人之谈。钱锺书在《谈艺录·九一》则谈到“一手之作而诗文迥异,厥例甚多”。比如,陈子昂诗歌有“起衰之功”,文章却“皆沿六朝俪偶之制”。袁枚谈论诗歌,“力主新变,因时从俗”,但“论文又复古墨守,循蹈成规”。钱锺书又列举了很多欧洲的例子,慨叹道:“一身且然,何况一代之风会、一国之文明乎。”最后,他说:“学者每东面而望,不睹西墙,南向而视,不见北方,反三举一,执偏概全。将‘时代精神’‘地域影响’等语,念念有词,如同禁咒。”我想,钱先生不弄那些宏大的理论,而甘于以被有些学者瞧不起的札记、随笔立身,是有他的深远思虑的,岂是妄人所能理解的?他也不需要这些人理解。他说:“于孔子一贯之理、庄生大小同异之旨,悉心体会,明其矛盾,而复通以骑驿,庶可语于文史通义乎。”

西方文论有一家叫新批评,提倡文本细读。这倒有点像我们的传统文论、诗论。文学批评还是必须建基在文本之上,没有熟读经典,怎么能养成优秀的艺术感觉呢?怎么能解读文本呢?钱锺书对欧美文学理论,从柏拉图开始,到他所在的那个时代,恐怕没有他不熟悉的。但我们很少见他搬用,其实鲁迅、陈寅恪等也很少。读《中国小说史略》《元白诗笺证稿》,那种境界,真是让人叹服。那才是真正的文学研究。其中对作家作品的批评,都是深懂文史之人才可以道出的。钱锺书青年时期,找历代总集、别集有笺释者,“以注对质本文”,仔细研读,“渐悟宗派判分,体裁别异,甚且言语悬殊,封疆阻绝,而诗眼文心,往往莫逆冥契”。有此功夫,才有《谈艺录》的诞生。

如今的有些学人,很少阅读作品,翻几本西方理论书,就可以纵论古今,动不动百年文学云云,甚至横跨中西,指点文坛,俨然宗师。但可惜腹笥瘠薄,不是大而无当,就是言不及义,甚至出言即错,还不自知。钱锺书中西古今贯通,深通文艺,所以才敢撰《谈艺录》,详细论述者有几十人,涉及者千人左右,都是秉笔直书,敢于批评。当然,他批评自己也是极其苛刻。反看当代文学批评家,大皆说起当代作家作品,一味吹捧,不敢直言,违背学术宗旨,却对那些批评者以恶言待之。陈衍说:“余生平论诗,稍存直道。”直道,也是极不容易的。古人说,艺高人胆大。没有一定的经典精读经历,没有过人的艺术直觉,“直道”难乎哉!拿几套西方文学理论,花拳绣腿,哪里敢直言?哪里有直道?

即便天才如王国维,他的杰作《红楼梦评论》,钱锺书也认为:“然似于叔本华之道未尽,于其理未彻也。”通过详论,得出结论:“王氏附会叔本华以阐释《红楼梦》,不免作法自弊也。”读《谈艺录》至此,不禁叹为观止。他还觉得意犹未尽,接着说:“夫《红楼梦》、佳著也,叔本华哲学、玄谛也;利导则两美可以相得,强合则两贤必至相厄。此非仅《红楼梦》与叔本华哲学为然也。”这话已经说得很通透了。因为再伟大的理论,在打开的同时,总是有遮蔽和有限,无法照应到每一个作家和每一部作品。其实,真正伟大的作家,他们创作的时候,基本都是一种混沌的状态,有时都不知道后面如何写。怎么能有一个理论,可以按此创作,或者按此解读呢?

《西游记》里有那么多的妖怪,都占山为王,各有法宝,但只有孙悟空可以打败他们。因为孙悟空是通家,那些小妖怪就是专家。钱锺书就是真正的通人,中西古今都被打通了的。他有一篇精彩的文章,叫《通感》,即此意也。他是深知理论的局限和遮蔽的,所以,他宁愿作具体作家作品分析,而不弄什么宏大理论体系。其实,我们读《谈艺录》《管锥编》,可以感到,他是深受解构主义影响的,也擅长解构。但他却从不引而自重,他知道自己的分量。某种意义上,对于那些没有艺术鉴赏能力的人,或者没有优秀的艺术直觉的人,理论是有用的,可以帮他们写出所谓的论文。刘再复的艺术感,就不是很好,所以,他就喜欢弄理论,用理论来证明自己艺术分析的正确性。但读他的有关鲁迅的专著,就知道这是没有多少用的。至于生搬西方理论,来强制阐释我们的文艺作品,就更是不值一提了。刘东说,悲剧是古希腊的东西,没有必要推广到非西方文明。我一直持此观点。看国内学者大谈中国的悲剧,我就觉得很搞笑。我们有悲剧吗?刘东说,悲剧至少是一种非常伟大的西方文化样式,它突出地向我们提醒了人生的有限性。

李泽厚曾是一代青年的导师,著述颇丰,当年都是洛阳纸贵,但如今却已寥落。《美的历程》,也就是普及读物而已,比如,谈魏晋,其实仍没有超过鲁迅。我甚至认为宗白华谈魏晋,也还在鲁迅的框架之内。当然,李泽厚天赋过人,艺术感觉不错,但执迷于理论,提出很多概念,“积淀说”,还可以自圆其说,至于晚年提出的“情本体”,和关于伦理的讨论,逻辑的自洽性就不足了。读他晚年的对话,他的落寞是可以感知到的。他是需要“粉丝”的。至于钱锺书,他早已超越这个层次,他是独来独往之人,根本不需要“粉丝”,他就是他。社科院很多教授为了争那个博导,可谓花样百出,但钱氏冷眼旁观,连硕导都不要。李泽厚1992年与友人书,谈及钱锺书,他说:“钱氏治学,我始终有买椟还珠之感,读了那么多中外典籍,得出的却是一些残渣碎屑,岂不可叹而可惜。却居然被捧入云天,实则大有误于后学。《围城》一书,亦然。但竟无一人敢出来说个‘不’字者。叹叹。”其实,随着时光的流逝,最后还不知谁是“大有误于后学”呢?就我个人感觉而言,五十年,或者百年后,钱锺书的书,肯定还会有人读,当然,他的书永远是少数人在读,他本来就不是写的畅销书。只要对中国文史有造诣者,都会读他的书。但李泽厚的书呢?百年后,还会有人读吗?如今已经不多了。“碎屑”?一个学人一生能留下几许“碎屑”,已是了不得呢!顾炎武《日知录》,王国维《人间词话》,可以说都是“碎屑”,而那些忙于建构宏大理论宫殿的学人呢?那些宫殿早已成一地废墟。即便就是欧洲的伟大思想家,比如海德格尔,有了一部《存在与时间》,以后也不再着力于理论建构,他后期作品大多为演讲、随笔、论文之类,颇有从心所欲不逾矩之境界。理论建构,就像一座建筑,进去了这间,就无法进入另一间。钱锺书是何等高人,他是“打通”,就如孙行者,天下地下,随处可去,不自我限制,也不想限制别人。所以,他的著述貌似“碎屑”,其实是真正的“打通”之作。李泽厚毕竟是实践论者,似乎没有读懂。余英时曾经说,钱锺书对理论系统没有兴趣,“他捕捉的是一种很小的真理,但是加起来就很可观。所谓大系统,往往没有几年就被人丢掉了,忘记了”。

就文学批评而言,我们更需要的是这些“碎屑”,这也是我越来越喜欢中国古代诗话、文论的原因。以钱氏中外古今打通的眼界,能选择札记作为自己著述的形式,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人讽刺他引文太多,却不知这正是他少有人及的地方。很多人批评周作人后期随笔几乎成了“文抄公”,他在1950年代给鲍耀明的信中说:“承示诸人议论甚感,语堂系是旧友,但他的眼光也只是皮毛,他说后来专抄古书,不发表意见,此与说我是‘文抄公’者正是一样的看法,没有意见怎么抄法,如关于《游山日记》或傅青主(皆在《风雨谈》内)都是褒贬显然,不过我不愿意直说,这却是项庄说的对了。”“不过我不愿意直说”,这才说到了要害。刘师培的《中国中古文学史》,是一部杰作,但写法也是广征博引,大量胪列史料,然后杂以己说,最后选录相关文章,以作参照。和《管锥编》一样,是让“资料”出来“说话”,似乎资料是主人,作者是客人了。但真正会读的人,才最喜欢这样的写法,那些“碎屑”,虽小,但确实是黄金。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一种现象学的学术表达法,阅读这样的著作,经常有一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快乐。当然,这种写法,不是大师,无从着手。本雅明就一直想写一本都是引文的著作,和钱锺书颇有惺惺相惜之处。

现代中国诞生了一批优秀的文学批评家,如鲁迅、周作人、茅盾、沈从文、胡风、李健吾、梁实秋、李长之等,他们很少搬用西方理论,都是用自己的心灵感应文本,文字、判断,都是一流的。其中,胡风可以说批评家兼文学理论家。虽然鲁迅说他的理论“繁琐”“拘泥”,“文字的不肯大众化”,但要说中国现当代优秀的文学理论家,恐怕他是屈指可数的几位之一,如果不说是唯一。他在文学理论上确实有原创性,这是比较罕见的。我们说,文学批评需要“妙悟”,但也需要“学识”。钱锺书说:“夫‘悟’而曰‘妙’,未必一蹴即至也;乃博采而有所通,力索而有所入也。”严羽《沧浪诗话》主张诗有别才,但也没有否定“学”。我一直认为优秀的文学批评家,必须具备优秀的艺术直觉,但这个直觉,既有先天性,也有后天的培养,比如熟读中外文学经典。这个“学”,也包括理论经典。但读了再多的书,如果没有“直觉”,只做一个勤奋的搬运工,也是徒劳。谭元春说,“然从古未有无灵心而能为诗者”,亦此意也。这个“学”与“悟”的关系,元代刘秉忠有一首诗说得明白:“青云高兴入冥搜,一字非工未肯休。直到雪消冰泮后,百川春水自东流。”

鲁迅说,从文学概论里出不来作家。其实,也出不来文学评论家。真正的文学评论,也是一种创造,是灵魂在杰作中的探险,不仅需要学识、理论,更需要慧眼,王国维说的“偶开天眼觑红尘”,即是。古人有诗曰:“一朝悟罢正法眼,信手拈来皆文章。”“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都是讲这个道理。陆游有一首诗:“六十年来妄学诗,工夫深处独心知。夜来一笑寒灯下,始是金丹换骨时。”可谓深解文心者。

钱锺书不喜欢那些抽象空洞的文艺理论著作,在《读〈拉奥孔〉》一文里,批评空洞理论里装的“好多是陈言加空言”。我们阅读他的著作,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例证多于议论。郑朝宗说:“他自己谈艺衡文总是从具体的例子出发,经过仔细的分析和比较,得出结论,点到即止,绝不唠叨。”这才是真正的文学批评。如今,很多文学批评家都不读书了,或者只读他要评论的那本书,所以不拿一些“虎皮”作“大旗”,怎么添加字数呢?他们总是嫌弃钱锺书引文太多,没有自己的见解,甚至觉得钱先生的工作,如今电脑都可以替代。看到这些所谓名家的言论,我真是悲哀。我们不说别的,有心人且读一下钱氏的《诗可以怨》,就应该懂得自己的差距。郑朝宗认为,那“是钱先生代表作《管锥编》的缩影”,不是虚言。

钱锺书先生读书太多了,中西古今,都是可以打通的。这“打通”二字岂是轻易说出的?而且,他不仅读那些经典名著,很多不太知名的,包括小说、戏曲,都是极其谙熟,所以,谈起来,纵横捭阖,行云流水。阅读他的文字,真是过瘾。他在《读〈拉奥孔〉》中说:“倒是诗词、随笔里,小说、戏曲里,乃至谣谚和训诂里,往往无意中三言两语,说出了精辟的见解,益人神智;把它们演绎出来,对文艺理论很有贡献。”而且,钱氏读书不仅一目十行,还读得极细极透。比如,对韩愈的“不平则鸣”,他说:“韩愈的‘不平’和‘牢骚不平’并不相等,它不但指愤郁,也包括欢乐在内。”郑朝宗说:“作者读书眼明心细,善于捕捉一般读者容易疏忽的言外之意。”这可以说是知音之言。

如此的文学批评,才是真正的文学批评。但也是很难达到的境界。如今,有几人有此学养和眼界?《藏海诗话》载:

少从荣天和学,尝不解其诗云:“多谢喧喧雀,时来破寂寥。”一日于竹亭中坐,忽有群雀飞鸣而下,顿悟前语。自尔看诗,无不通者。

文学艺术,有时候真的需要这样的慧心和顿悟。

当然,这样说,不是否定理论。我从来没有否定理论,真正的理论是可以启人思,醒人脑的,只是觉得理论应该活学活用,把理论变成自己的血肉和慧眼。我反对的是生搬硬套理论。钱锺书说:“参禅贵活,为学知止,要能舍筏登岸,毋如抱梁溺水也。”他曾给朋友诗稿撰长序,中有一段,我甚喜欢,觉得可以用来谈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之关系,非常恰切。“譬若啖鱼肉,正当融为津液,使异物与我同体,生肌补气,殊功合效,岂可横梗胸中,哇而出之,药转而暴下焉,以夸示己之未尝蔬食乎哉!故必深造熟思,化书卷见闻作吾性灵,与古今中外为无町畦。及夫因情生文,应物而付,不设范以自规,不划界以自封,意得手随,洋洋乎只知写吾胸中之所有,沛然觉肺肝所流出,曰新曰古,盖脱然两忘之矣。”

“化书卷见闻作吾性灵”,这才是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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