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高 为
巴尔扎克的小说总集la Comédie humaine,传统上译为《人间喜剧》,但不止一位法语专家认为应译为《人间戏剧》。喜剧,还是戏剧,两派各执己见,交锋激烈。
法语作为第二外语,在大学时读了几学期,时隔二十多年,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现在就以一个二把刀的身份,说点外行话。
双方都承认巴尔扎克系列小说名la Comédie humaine是受但丁的启发,但丁的作品是La Comédie divine(意大利文Divina Commedia),译成汉语是《神曲》,那la Comédie humaine为什么不能译成《人曲》(《人间戏剧》)呢?反过来说,如果la Comédie humaine可以译成《人间喜剧》,那么《神曲》就可以译成《神的喜剧》。喜剧论者大概也觉得把充斥了地狱、炼狱等描写的La Comédie divine译成《神的喜剧》不太合适,那么,把没有喜剧描写的la Comédie humaine译成《人间喜剧》就合适了吗?读过巴尔扎克几部小说的读者都知道,la Comédie humaine里根本就没有喜剧,无论是《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还是《幻灭》《贝姨》《烟花女的荣辱》等等,都是悲剧。既然如此,用《人间戏剧》不是更符合全部作品总的基调吗?
喜剧论者承认“la Comédie humaine内容包罗万象,写尽百态人生,译为《人间戏剧》未尝不可,只是太‘白,太平淡,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不能突出《人间喜剧》所包含的讽刺意味和批评精神。”
这就奇怪了。戏剧是总称,包括悲剧,如《罗贝尔词典》中的例句:Lacine a fait une comédie qui sappelle Bajazet.(拉辛创作了《巴雅塞》一剧。)而《巴雅塞》是拉辛最血腥的悲剧,喜剧只是戏剧的一种,作为全体的戏剧不能突出万象内容,百态人生,作为部分的喜剧反倒能完成这个任务,这难道不反常吗?这也不符合全体大于部分的公理呀!
戏剧还嫌“白”,还嫌“平淡”?我们常说:“人生如戏”,说的是人生像戏剧一样充满了曲折起伏、突如其来或激动人心的情节(事件)。所谓“戏剧性变化”,说的正是出人意料、大喜大悲、沧海桑田、乐极生悲、否极泰来等大起大落的变化,怎么会“白”?怎么可能“平淡”?
《人间戏剧》的“戏剧”改成“喜剧”就不“平淡”了,“人间”是不是也“平淡”哪?把“人间”改成“悲惨世界”,不,按照喜剧论者的逻辑改成“欢乐场”,是不是就更不“平淡”了?
喜剧论者还搬出了福楼拜,说“喜剧是最深刻的悲哀”。人们不禁要问:“若喜剧是最深刻的悲哀,悲剧是最深刻的喜悦吗?”(张迎旋)按照这种逻辑,喜剧就是喜剧,悲剧本质上也是喜剧,即使巴尔扎克写的都是悲剧,那也是《人间喜剧》。同样按照这种逻辑,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是喜剧,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也是喜剧,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还是喜剧;曹雪芹的《红楼梦》是喜剧,关汉卿的《窦娥冤》也是喜剧,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李尔王》《奥赛罗》《麦克白》通通是喜剧。这使我想起一个段子。
高彦修《唐阙史》:咸通中,优人李可及者,滑稽谐戏,自称三教论衡。问曰:“既言博通三教,释迦如来是何人?”对曰:“是妇人。”问者惊曰:“何也?”对曰:“《金刚经》云:‘敷座而坐。或非妇人,何烦‘夫坐,然后‘儿坐?”又问曰:“太上老君何人也?”对曰:“亦妇人也。”问者益所不喻。乃曰:“《道德经》云:‘吾有大患,是吾有身。及吾无身,吾复何患?倘非妇人,何患‘有娠乎?”又问:“文宣王何人也?”对曰:“妇人也。”问者曰:“何以知之?”对曰:“《论语》云:‘沽之哉!沽之哉!吾待贾者也。向非妇人,‘待嫁奚为?”上意极欢,宠锡甚厚。
喜剧论者的人间无处不喜剧,正如李可及眼里的“三圣”全都是妇人,笑话而已。
因为comédie有戏剧和喜剧两种意思,所以对同一句话就会出现两种解释,如乔治·桑说:“我要是巴尔扎克,我就不把作品称为comédie,而要称之为drame(惨剧)”。喜剧论者认为这证明巴尔扎克取的是喜剧的意思;而戏剧论者认为这证明巴翁取的是戏剧的意思,正因为comédie容易引起歧义,所以乔治·桑才建议用惨剧,以便名实相符,实至名归。把歧义的comédie翻译成喜剧,把实际的惨剧千方百计解释为喜剧,是否有些望文生义、穿凿附会、深文周纳、过度阐释?巴尔扎克本人有认黑作白、以悲为喜、指鹿为马的癖好吗?斯蒂芬·茨威格的《三大师》(巴尔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中说:“(巴尔扎克)总是骄傲地重复着这句话‘我的市民小说比你们的悲剧更富于悲剧性。”(西苑出版社1998年版,第15页)
以前只知道面对一切(包括悲剧)都能笑得出来(看作喜剧?)的有下面几位:一、上帝,所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二、大肚弥勒佛,如河南洛阳白马寺对联:大肚能容 容天下难容之事,慈颜常笑 笑世间可笑之人。三、暴君,“他(尼禄)公然将罗马城付之一炬……尼禄从玛塞纳斯塔楼上观看这场大火,如他所说,火焰的绚丽景象使他心花怒放,于是他穿上自己的舞台服装,高唱‘特洛亚的陷落”。(《罗马十二帝王传》)四、猛人,如“与人斗,其乐无穷”。五、“诗人”,面对废墟和亡灵也能吟出“纵做鬼,也幸福”。现在看来,还得加上把戏剧(包括悲剧)译成喜剧的学者。
la Comédie humaine被译成《人间喜剧》,法国专家怎么看?巴尔扎克纪念馆馆长伊夫·卡涅说:“不可能把la Comédie humaine理解为《人间喜剧》,因为这不符合巴氏作品的实际,comédie一词不意味着笑剧或喜剧,就是戏剧、正剧的意思。”龚古尔文学院院士埃·罗布莱斯断言:这种译法是一种“改装”,“很不严肃”。(《北京99纪念巴尔扎克诞辰200周年文集》)巴尔扎克之友协会会长阿莱特·米歇尔女士则专门发表声明,称《人间喜剧》的译法是“错误的”,歪曲了巴氏作品的精神面貌。(《法兰西文品》108页)
十年前的那场争论似乎不了了之,喜剧论者自“喜”,戏剧论者固“戏”。《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十年出一次修订版的《词海》都是大唱“喜歌”。今年是巴尔扎克诞辰210周年,明年是他逝世150周年,la Comédie humaine如果还一直“喜”下去,是不是忒(儿)“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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