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程爱鸿先生听说我不再给人写序,写了信来,说若不愿意写序,写幅墨字放在书前意思也就有了。那些日子太忙,没顾上回信,正好有个朋友的邮件需他转交,寄出前忽想起还有这么档子事,邮件已封起,便在背面写了几个小字“序会写的”。我不知道爱鸿那边是怎么想的,会不会想到这是很勉强的事,在我这边,只是行事慢了些,绝没有一点勉强的意思。
我是很愿意写这个序的,不光是为了爱鸿,也是为了我。
多年前,那时还没见过爱鸿,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叫《我与韩石山》,细细看了,说的是这么件事。二十年前,他还是个乡村小学教员,爱好写作又求助无门,一想就想到了也当过乡村教员,已薄有文名的韩石山,便给此韩写了封信,而此韩呢,居然回了信。信是这样写的:你的来信收到了。因最近太忙,未能及时覆信,希谅。首先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写了信给我。和你一样,我也是个教员,还和你一样,我也是个文学爱好者。虽说写了些作品,但大都是浅薄无聊之作,好的可说几乎没有。信上所说的你“上谏遭难”一事,很值得同情。那年月,遭此苦难者,又何止你一人。好在‘四人帮已垮台,国家正在趋于大治,这类奇冤不会再有了,也许是这样的,也不敢完全肯定。我们都是些平平常常的人,理当做些平平常常的事,只要国家有希望,个人的一切不幸,都可以甘之如饴。还是振作起来,为人民做些有益的事。你既愿意从事写作,从信上也可看出你的文字功力不能说坏,那就该加倍努力,或者会在这上头有所成就的。我是半路出家,不敢收你为徒弟。不过我们既已通信联系,日后应当互相鼓励,互相促进,共同提高。我这样说,想你一定能够理解的。
此文的作者叫火夫,后来知道,就是爱鸿。
有人看了会说,20年前韩石山还是好人呀,这么真诚,这么谦恭。我看了也有几分吃惊,那时的我,就这么和善,这么腼腆吗?岁月不居,韶华易逝,这才几年,这么和善这么腼腆的一个人,怎么会成了一个为非作歹的“文坛刀客”呢。人们形容坏事做得多的人,常用“恶贯满盈”这个词儿,恶要串起,要堆满,也得个时间,借用范伟先生的腔调说句话:你咋就这么快呢?
爱鸿的文章写于2004年,20年前,当是1984年。一想到这个年份,立马就明白何以如此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没出过家,也不打诳语。这一年,我是能说出这样的话的。此前一年,经历了“清除精神污染”的挫磨,蒙山西省作家协会几个老作家的恩典,逆风作案,将我从工作了15个年头的吕梁山里,调到空气污染还没有现在这么严重的太原。那时的我,心态之微妙,怎么说呢,一半是庆幸一半是乖巧,庆幸得如同咬了钩的鱼儿,乖巧得如同会摇尾巴的狗儿。这样的情势,这样的心态,一个远在太行山里的文学青年,写来一封求教的信,怎能不恭恭敬敬地回复,又怎能不坦诚相见呢?爱鸿是不知道我的处境,如果知道,他该再来信,我还会再回复的,说不定这么一直通信通下去,到现在都能出一本《韩石山程爱鸿通信集》呢。从彼时到现时,又是五年过去了。这期间,我曾见过爱鸿一面。其时我在一家刊物任职,刊物搞个活动,我有这个权,就把他叫来了。这也是因为,这几年他已在山西文坛上打出了自己的名声。这名声,当然是一篇又一篇作品垫起的。这就要说到爱鸿的作品,作品的特色。我看过的,多是散文杂文一类的东西。实在说,我是很喜欢的,这个很字,绝不是为了语调的平缓加上去的,是本应当有这么个程度副词。我喜欢的原因,不是他的愤世嫉俗,也不是他的深沉凝重,而是他的诙谐,他的轻松。看着笨笨的,憨憨的,内里却有那么股子灵巧劲儿。有时我忍不住作想,文学是欢乐的吗?那么相声该是文学的极品;文学是苦难的吗?那么当下农民工讨债的经历,该是最好的文学的材料;文学是阴狠的吗?那么金三角的毒枭该是中国作家协会最强劲的后备力量。什么都不是,文学不会是这么一种单一的情感,也就不会是这么一个单一的脸面。说到这儿,我想起了一个人,央视名嘴,前段时间听说患了抑郁症的小崔,崔永元,他那似乎麻庳,又似乎阴损的蔫笑,该是最文学的,或者说是最具文学意味的。
爱鸿的作品里,就时常飘荡着崔永元式的蔫笑。
这是一个特色,也是一个档次。
然而,这次爱鸿让我写序的,不是他的散文杂文一类的作品,而是小说,主要是短篇小说。用了几天的时间,断断续续全看了。但是我要说一句,读他的小说,我的感觉没有读散文杂文那样过瘾。写的,仍是那些令人发指的事,跟散文杂文所写无甚不同,激f贲甚至过之。语言,也是爱鸿式的,该风趣的时候风趣,该义愤的时候义愤,并无宽贷之处。然而,怎么就没有读散文杂文那种清爽绵长的意味呢?
想了想,也就明白其中的奥妙了。不是爱鸿一个人的毛病,许多山西作家都有,甚至可说不是山西作家的毛病,许多中国作家都有。更进一步,我甚至认为这不是中国当代作家的毛病,而是中国文学的毛病,中国文化的毛病,很早就有了,古代就有了。写纪实的作品,都还恪守着做人的底线,就是诚实,务实。多少能做到《礼记·曲礼上第一》上说的:“贤者狎而敬之,畏而爱之。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能狎而敬,畏而爱,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善,这样写出来的,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会是一个多姿多彩的人,丰富饱满的人。换句话说,就是一个文学的人。而一到了写虚构作品比如小说,知道可以虚构,可以一重重地往上涂色,感情就占了主导,同一种色彩,怎么涂得重就怎么来。这样一来,原本是文学的优长,结果变成了奸人的同谋。那样的文学人物,反而一点文学的意思都没有了。这只是一种极而言之的说法。爱鸿的小说,即使有这样的缺陷,也没有到这样严重的程度。他这差不多十来篇小说中,有那么几篇,我还是很喜欢看的,看得我兴致勃勃,甚至有两次废卷叹息,生活中怎么能有这样卑劣的小人,人世间怎能容忍这样无耻的败类。
由此我一下子想到最近看过的一篇文章。“永远站在鸡蛋的那方”,该是爱鸿小说最大的特质,也是爱鸿文学事业的最大的特质。这话需要做些阐释。
这就要说到日本那个叫村上春树的作家。上世纪90年代前期,我在南方一个城市开会,逛书店时,受一位朋友的指点买了他的《挪威的森林》。那时我正迷恋川端康城,朋友说,川端的时代早就过去了,现在是村上的时代。不知是那鲜艳的封面排拒了我,还是我的心里放不下年迈的川端,回来后,翻了翻就插在书架的上一排。我可以供奉一个我亲近不了的作家,但我无法亲近一个敬重不起来的作家。十几二十年过去了,村上在我的心里,一直是个没有长大的年轻人。然而,最近看到他在耶路撒冷的一次演讲,我一下子意识到了我的无知,村上绝对是一个值得我献上一炷心香的作家。我没有理由不喜欢这样一个作家。
就在今年的早些时候,以色列将一项重大的文学奖授予了这个村上。其时正值以色列轰炸巴勒斯坦居住区,有朋友劝他放弃这个奖项,说若是领了,他的作品在本土将遭到抵制。思忖再三,他还是去了。授将仪式上,他发表了一个态度鲜明的演讲,想来原本没有题名,中文翻译过来给取了个题目叫《永远站在鸡蛋的那方》。且引用几旬原文的汉译:
请容许我在这里向你们传达一个非常私人的讯息。这是我创作时永远牢记在心里的话语。我从未将这句话真正形诸文字或者贴在墙壁,而是刻画在我心灵的深处。这句话是这样的:“以卵击石,在高大坚硬的墙与蛋之间,我永远站在鸡蛋的那方。”无论墙是多么正确,鸡蛋是多么错误,我永远站在鸡蛋那边。
应当说,在耶路撒冷的授奖仪式上,当着以色列主人的面,村上的话是得体的,也是勇敢的。他没有玷污一个作家的名声。原先为他担心的朋友看了,只会暗暗叫好,而不会有什么别的话可说。
这是一个作家最基本的立场。他的伟大之处不在于有这样的立场,而在于在有可能放弃这一立场的时候仍坚守了这一立场。这才是最为可贵的。
这些小说,是爱鸿早些年写的。从早些年的小说,到近些年的散文杂文,爱鸿一直恪守着自己的文学品质,一直固执着自己的作家立场,这就是——永远站在鸡蛋的那方。
对一个文化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一点更可以自豪的?
爱鸿,作为一个二十多年前就互相勉励,共同期许的老朋友,现在我们都老了,差可告慰的是,这些年来,我们都还站在鸡蛋的那方,有时偶尔移动一下脚步,马上自个儿就警觉了,仍牢牢地站在该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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