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8-31
王悦华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囿于文体范畴的模糊性,学界目前并没有一套获得公认的理论体系可以作为散文理论建设的框架甚至参考,理论的产生有来自“根”的压力与难度。尽管林贤治尚未有理论著作面世,并且似乎他亦无心于此,但作为当代颇具影响力的散文作家,其散文观点整理和研究的价值得到学界公认。
鲁迅的杂文给世人留下了巨大的精神财富,但可惜的是他并没有形成系统化的杂文理论,只能通过后人对其散落的理论想法加以整理从而形成其杂文观。但即便如此,林贤治的散文理论还是受到了鲁迅杂文理论深远的影响。
言及散文理论,散文范畴总有不可避免的问题。相比较林贤治的散文范畴和鲁迅的杂文范畴观念,就范围的广狭来讲,林贤治的散文范畴大于且包括了鲁迅的杂文范畴,笔者就其中几个问题加以阐释。
首先,关于散文和杂文名称的历史。目前研究者普遍认为,最早对“散文”这一名词具有文体意义的记载是南宋周大经的《鹤林玉露·刘琪赠官制》中引用周益公的阐释:“起头两句,须要下四句议论承贴,四六特拘对耳,其立意措辞,贵于混融有味,与散文同。”[1]可惜周益公也只是将宋骈文和散文对照,认为宋骈文和散文有形式工整、立意混融的共同点,对散文特定的审美诉求并未展开。而“杂文”一词最早见于《后汉书·文苑列传》,提及“赋、诔、吊、书、赞、《七言》、《女诫》及杂文”[2],同代《文心雕龙》中稍稍明确“杂文”为宋玉《对问》、枚乘《七发》一类文章,至于其审美规范也没有明确说明。可见,在古代,散文的“散”很大程度上即“非韵非骈”,是一个排除其他规整文体的概念,而杂文的“杂”很大程度上也是杂乱、杂编之义。
到现代,“杂文”和“散文”的概念也并没有明确的区分。刘半农在《我之文学改良观》中有言:“其必须列入文学范围者,唯诗歌戏曲、小说杂文、历史传记三种而已……凡可视为文学上有永久存在之资格与价值者,只诗歌戏曲、小说杂文二种也。”这里的“杂文”似乎就是指“散文”,二者因概念模糊相近,混用的情况不在少数。
其次,鲁迅对自己杂文文体的体认存在一个逐渐成熟的过程。“研究者一般把鲁迅的小说、散文、诗、回忆性散文之外的文章,统称为杂文”[3],但最初鲁迅所谓的短评、杂感、短论,以及杂文是存在区别的。它们虽都是短小精悍用于针砭时弊的议论性文章,但在《写在〈坟〉后面》中,明确指出“杂文”是除去杂感之外长长短短的几篇,其中包括文言论文《摩罗诗力说》、白话论文《宋民间之所谓小说及后来》、演讲稿《娜拉走后怎样》等等,体制、题材颇为杂乱。而到1935年在《且介亭杂文二集·后记》中,对以往所有杂文进行统计时,鲁迅用了“杂感”一词,“我从在《新青年》上写‘随感录’起,到写这集子里的最末一篇止,共历十八年,单是杂感,约有八十万字。后九年中的所写,比前九年多两倍;而这后九年中,近三年所写的字数,等于前六年”[4]。可见,鲁迅后期已经刻意模糊短评、杂感、杂文之间的区别,杂文已经可以基本指代这一类议论性文章。
最后,是林贤治的散文范畴和鲁迅的杂文范畴的比较。虽然没有明确的言说,但是就鲁迅对集子的分编即可看出,除去小说、散文诗,杂文和回忆性散文是分属两类的,《朝花夕拾》便是鲁迅对抒情类、回忆性散文的编集。林贤治对鲁迅杂文、散文的范畴也有过研究,“在鲁迅那里,杂文有广义和狭义两种用法。广义相当于‘杂著’”[5]189,而“狭义是文体的用法,准确一点说,是应当叫作‘杂感’或‘短评’的”[5]190。林贤治也意识到鲁迅将《朝花夕拾》里的文章、收在杂文集里的一些悼文,还有鲁迅题为“夜记”打算另外再结集出版的文章看作是和杂文不一样的,“他确曾把一批较为散漫的文字集中另存一处,说明在他那里,有一类文字同杂文是有所区别的”[5]201。
在当代广义还是狭义的散文范畴论争中,林贤治是支持广义散文的。他认为,中国古代散文不仅包括诸子散文,还包括史传、策论、墓志、随笔、信札等等。此外,在《中国散文五十年》中,林贤治谈及了除狭义散文之外的报告文学、邵燕祥的社会批评、文史随笔类杂文。林贤治的散文范畴要明显大于鲁迅的杂文范畴,准确地说,林贤治的散文范畴除杂文以外还包括鲁迅的回忆类散文。
但他们对散文精神的理解和实践是趋同的。鲁迅曾在为徐懋庸《打杂集》作的序中说道:“我是爱读杂文的一个人,而且知道爱读杂文还不只我一个,因为它‘言之有物’。”[6]其中的“言之有物”,显性层面上是指杂文针砭时弊的具体内容,而深层意义则是指杂文所不同于其他文体的一种品质,林贤治将其概括为“散文精神”。林贤治认为散文与精神密不可分,精神是人类作为个体存在最重要的主体性质的表达,而散文则“是人类精神生命的最直接的语言文字形式”[7]1,他认为“失却精神,所谓散文,不过是一堆文字瓦砾,或者一个收拾干净的空房间而已”[7]2,这与鲁迅说的“言之有物”不谋而合。在散文精神的具体认知上,林贤治和鲁迅有很大的同质性,其中最为鲜明的共同点在于两人对批判的共同强调,而自由则是批判的必要前提。
林贤治认为,自由是散文精神得以形成的必要前提。林贤治散文理论最为集中的著作是《中国散文五十年》,它最初是以长篇论文的形式于2000年发表于《书屋》,名为《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可见自由是林贤治评判散文品质最为重要的标准。在文中,林贤治也明确提出“散文对自由精神的依赖超过所有文体”[7]47,随后,他还引用了洪堡特关于散文和诗歌特点的分析,阐明了自己认为散文不论其表现形式如何变化,都必须从自由天性出发,与外部相互联系的观点。至于鲁迅,虽并没有明确自由于杂文的价值,但在《华盖集·题记》中鲁迅这样写道:“我以为如果艺术之宫里有这么麻烦的禁令,倒不如不进去;还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摩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也未必不及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之有趣。”[8]当时鲁迅还没有认可杂文的文学价值,但是其中“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无疑是对杂文内容及精神自由的认可,这也是鲁迅选择和坚持杂文创作的主要理由,以至于后来有了对其思想研究最为重要的近百万文字的杂文创作。
林贤治和鲁迅追求自由的目的都是言说真实。林贤治认为“散文精神对于散文的第一要求就是现实性”[7]3,“生存的时空即构成所谓现实”[7]3,他希望散文是言说现实的。而鲁迅对散文的现实指向显而易见,他对中国人不敢正视现实,善用瞒和骗的伎俩深恶痛绝,在其著名的《小品文的危机》一文中,鲁迅所谓的危机也是小品文规避现实、图享安逸的危机。
林贤治和鲁迅对言说真实的方式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批判。林贤治说“文学的真实性并不完全等于事实性,无论显隐,总是包含着一定的倾向和立场”[7]118,其中的立场无非有两种:认同和批判。而“缺陷是最大的真实”[7]3,进步的作家、敏锐的灵魂总是敢于并且乐于暴露缺陷的。至于鲁迅,无论是对当下社会或是传统文化,其对弊端的暴露需求显然更为急迫,对于“有害的事物”,鲁迅对杂文作者的要求是,“作者的任务,是在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9],鲁迅要求杂文具有批判的精神和内涵。
就批判的对象和方式而言,林贤治和鲁迅都主张主客体同时进行。就创作而言,鲁迅对社会、对他者的批判自不必说,他在《野草》中对自我内心的展现是何其真诚,“抉心自食”[10]的说法绝不为过,在《写在〈坟〉后面》中,鲁迅沉重表示:“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11]林贤治在论及《野草》时,相当赞赏鲁迅从客体到主体的批判方式:“《野草》同样表现出对生命的极度关注,不同的是更多地从客体返回主体,是作者对于生命的一个自我眷顾与反思。”[5]206这样的批判对象双向化,赞赏之外,林贤治是极为认同的,他在《论散文精神》中也明确指出:“写真实本身是一场文化批判,削肤剔骨,势必在主体和客体内部同时进行。”[7]3批判对象从客体到自我的扩大无疑是对精神展现的更高要求,也是批判深化的必要前提。
就批判的内容而言,林贤治和鲁迅都集中在文化批评和社会批评两个方面。“在鲁迅的杂文理论中,‘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是杂文的生命、精魂,最不可或缺的部分”[12]60,在《忽然想到(十一)》中,鲁迅这样劝导:“这回在北京的演讲和募捐之后,学生们和社会上各色人物接触的机会已经很不少了,我希望有若干留心各方面的人,将所见,所受,所感的都写出来,无论是好的,坏的,像样的,丢脸的,可耻的,可悲的,全给它发表,给大家看看我们究竟有着怎样的‘同胞’。”[13]其中,鲁迅倡导的首先是对社会现象的见闻记录引起的所感所想,即社会批评,而后对“同胞”的洞见,则深化为对传统文明的批评。“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所反映的范围极广,并且互为表里,不能完全拆分,鲁迅在杂文实践中往往也是由表及里,步步辨析,让人顿悟现象背后所蛰伏的精神、文明问题。林贤治认同鲁迅的放弃小说而集中精力于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的做法,“放弃创作而抓住一种便于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的杂文样式,对于一个启蒙战士来说,实在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5]189。于其自身,林贤治认为“作为作家的一种生存方式,写作同样存在着一个变革现实的课题”[7]3,这种对现实的变革首先必然是对社会真实现象的批判,而同时他认为,散文对真实的要求已然是一种文化批判,除此之外“它(散文精神)高扬反叛传统的旗帜”[7]3,传统也曾是现代的,所以这种关于文明和精神的批判将是永恒的。
如前文所述,“自由”“真实”“个性”这样的关键词构成了林贤治散文精神的基本内核,林贤治以其对散文精神的理解为标准实践自己的散文批评。在方式上,林贤治提倡文本分析,强调文本能使研究者专注于实质性研究,摒弃禁忌和诱惑,同时他也重视形式以及思想、感情、人格等内容要素。他站在新世纪之始回顾新中国成立50年来文学批评的得失,提出“我们必须确定文学批评的以人生为坐标的新的指数……从作为精神生成的本原出发,揭示文本的不同性质以及真正的价值所在”[7]37。而林贤治所谓的以精神本原为原点的人生坐标,笔者以为是以真实、思想为经纬的。
林贤治强调“对于非虚构的文体来说,散文是比小说更讲究真实的”[14]176,在林贤治看来,正视和表现真实已然不易,而在今日社会,对真实的追求将更加艰难,“今天生活的最大危险是,随着资本、物质、市场的扩大与增值,耽于幻想的未来,而放弃了对过去的错误、罪恶、缺陷,以及产生这一切的责任的追究”[14]176,所以林贤治要求散文能够直视事实,不管是当下,还是过去。
对真实的度量,相比较于客观的真实,林贤治更加重视感情的真实。在此纬度上,林贤治对不少作家都各有针砭。
一是以孙犁、汪曾祺为代表的立足于乡土的散文作家,林贤治欣赏他们对真实自我的展现,在真实的维度上,他们是走得深远的。他对比分析了孙犁在《服装的故事》和《听风声》中对风的描写,前者展现的是有抱负的精神面貌,林贤治谓之“强健”,而后者则真实书写了自己经历了历史风雨之后精神的畏缩、胆怯。到晚年,孙犁倾心于乡土旧事的描摹,林贤治认为即便是《乡里旧闻》这样的机关人事也平实蕴藉,认为“正是母性的乡土感,博大、深厚、柔润,滋养和造就了散文家孙犁”[7]36。对名篇《岁寒三友》《受戒》进行分析后,林贤治认为“汪曾祺比孙犁多出一层江南水意,更湿润、更柔软、更清丽自然”[7]37。林贤治更推崇的是汪曾祺散文,推崇其越到晚年越敢于为历史、为人性、为知识分子说真话的勇气。《老董》《二愣子》《贾似道之死》等篇章涉及不少相对敏感的“文革”、知识分子和政治主题,个别篇章中甚至还言辞激烈地表达观点,林贤治谓之“寓褒贬于历史的实录之中,颇见《史记》精神”。这种感情、精神的真实正是林贤治所追求的真实,他总结道:“在‘革命’中丧失的人性,在文学中获得了复活——这就是汪曾祺的意义。”[7]39
二是以杨绛、宗璞为代表的因出身和家庭环境而长期受高雅文化熏陶,更具有传统文化性格的散文作家,林贤治对此类作家或有微词,但总体还是持肯定态度。杨绛的《干校六记》真实地记录了“文革”期间一家人的干校生活,对家破人亡、埋死尸这样沉痛回忆的表现常常是轻松、幽默或是一笔带过。在林贤治看来,杨绛对真实的展现是刻意与读者保持距离的,“由于作者原来就同他人的存在保持了距离,写作时又刻意制造一种美学的‘间距’,这样,现实在我们看来也就变成了不那么真切了”[7]45,林贤治以为这是鲁迅所谓的“瞒和骗”的表现。但对杨绛先生《老王》《林奶奶》等散文,林贤治又言:“这份同情和自省,恐怕还是贵族式的忏悔心情;就是这样一种情怀,在今天说来,已经是很少有的了。”[7]46而对于宗璞,林贤治欣赏她是因为她长期置身于知识分子群体中、自己也曾受过迫害,所以能在《哭小弟》《水仙辞》《辞行》等散文中对知识分子精神萎顿、绝望和痛苦作真实展现,但对她对包括自己的父亲冯友兰在内的知识分子的软弱和错误的理解,林贤治又认为“宗璞本人是放弃了追究的责任的”[7]48,可以说,林贤治对这类展现真实心境的散文作者是欣赏的,对其立场也是能够理解的,但是作为历史的旁观者,他依然忍不住为真理责问。
林贤治对真实的推崇是热烈的,自然对他认为是假的散文的批判是激烈严厉的。
一是贾平凹,林贤治提及福克纳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强调作家对真实情感展现的重要性,如果缺失真实感情则是在阴影下写作,林贤治认为,“贾平凹,就是这样一个在阴影下写作的作家”[7]65。首先,林贤治不满的是贾平凹专业作家的实际身份与其标榜的对农村生活真实体验的失调。贾平凹的《商州初录》发表之初广受赞誉,但林贤治认为其中结构、文字、文风皆取于古法,并不是其个人创新所得,另外真实的欠缺最为林贤治诟病,“因为道听途说,而非亲身体验,故而零碎、芜杂、浮浅,缺乏富于血肉的具体描绘,完全失却了一部作品所应具有的滂沛元气和个人激情”[7]61。其次,贾平凹跟风市场,规避情感的同时却“大谈老庄、玄学、禅学,称是‘气功思维法’,强调意念作用、灵力判断”[7]63。最后,林贤治对贾平凹在散文中对丑恶现象的热衷、对女性的不尊重也深深不齿。
二是余秋雨,林贤治以为“如果说贾平凹生活和写作在较为纯粹的中国旧文人的阴影里,那么,余秋雨则生活在‘王朝’的背影里”[7]66。首先,林贤治痛批余秋雨对历史的不真实展现。他批判余秋雨在《一个王朝的背影》和《大义觉迷录》等文中对清帝从文化生态角度对汉文化、汉民族认同的表述,认为就历史的客观存在如文字狱而言,这是不真实的,甚至是不道德的:“在这里,历史的真实性被抹杀了,曾经存在于历史上的民族和阶级的鲜明界限被抹杀了,那么曾经激荡过数代人直至孙中山、章太炎、鲁迅一代的政治军事和思想文化的斗争,都成了无足轻重的儿戏。”[7]67他批判余秋雨擅自夸大文化的价值,在《流放者的土地》《千年庭院》中美化当时的意识形态传播,认为“在这中间,官方意识形态对人性人格的消蚀和破坏,知识传授者其实也就是说教者的奴化心理,则根本不曾引起余秋雨的注意”[7]68。其次,林贤治对余秋雨散文中情感的缺席极为不满,就其《吴江船》中用美遮掩悲剧和罪恶的文字而言,他认为余秋雨缺乏对苦难的最基本的恻隐之心,“没有自己的真声音,只有一副柯勒律治说的‘假嗓子’”[7]68,在情感缺席的情况下,余秋雨散文中最为闪亮的史料引用在林贤治看来也不过是“以一种呆板的书面语言,程式化的结构,对古代知识分子轶事的拼凑和复制”[7]68。
林贤治认为“关于写作,诚实是起点,思想代表深度”[7]76,思想是衡量文学作品最根本的价值标准。就思想的内涵而言,林贤治极其推崇思想的多样,“散文的内涵,源于个体精神的丰富性”[7]2,这和林贤治对自由散文精神的提倡是统一的。
林贤治对思想的肯定是宽容的,只要不违背根本性的原则,即便不认可内容,他愿意肯定所有人表达每种思想的自由。所以,林贤治只有针对每种思想的态度,而对一个自由表达思想的人是没有褒贬的,或者说支持和反对往往是交错在同一件事或者同一个人身上。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作家张承志。张承志的思想在当代作家中独树一帜,林贤治定义它为“自我意识”,“张承志是一个具有十分强烈的自我意识的作家,文学、宗教、民族、国家,都是自我中心的扩张的产物”[7]78。这种自我意识的外化表现是丰富的,一是其底层意识,“正是凭着这底层对他的精神滋养,使他的灵魂壮大到可以独来独往,可以同一直浮在上层的中国知识界决裂,并有了嘲笑的权利”[7]71。二是其抗争意识,根源上林贤治称之为“游侠精神”,而内容上称之为鲁迅笔下的“水浒气”,对他的“红卫兵情结”,林贤治是这样评价的:“张承志说:‘反体制’,无疑是夸大之辞,只是处于自恋,抹杀了许多盲从道德事实,将暴力涂了英雄的油彩,使之化为一种莫名的‘强硬的反叛之美’而已。”[7]74三是对其民族和宗教情感,林贤治认为他是狭隘的。张承志根植于农牧文明的底层意识和宗教情感让他对现代化进程和其他宗教及文明怀有坚决的抵触情绪,林贤治认为他“以野蛮为美,以残酷为美,以原始荒芜贫困为美”[7]78,这是对现代化的“一种潜在的恐惧和对抗”[14]169,而中国底层是需要从个人权利到社会富有的现代化的,这种人道需求是张承志没有看到的。
其次是对人道主义的深入理解,林贤治认可的代表作家有苇岸、一平以及筱敏。
林贤治对苇岸和一平的认可主要针对他们从人类泛化到自然的人道精神。阅读苇岸生前唯一的著作《大地上的事情》和一平的《身后的田野》,林贤治对他们的取材、写法、文笔都有认真的评价,而对于他们的思想是格外看重的,认为“他们都那么心地开阔而纯净,怀抱爱的信仰,而且尊重所有人的信仰,相信那是‘人’的最高体现”[7]97,但一平在此之上还有一份战士一般的严峻,对人道主义的理解不仅仅是从人类泛化到自然,而且是主动地追求生命的品质,林贤治欣赏他在《身后的田野》中表现出的为精神和文明所做的反抗,“他执着地追求生命的独立和自由,拒绝把生存的希望寄托身外的世界,也不朝拜圣者,皈依的唯是属于自己的生命的真理,故而不时地燃起反抗的愤怒的火光”[7]97。
而作家筱敏吸引林贤治的是她的从人道主义角度对妇女和知识分子的审视。在《瑶山女》《倾听平凡》《无法吟唱》等篇目中,筱敏展现了她作为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向读者描绘了劳动妇女无声的平凡生活和黯然消殒,而对于知识分子的审视,林贤治赞赏她能从知识分子孤独、脆弱方面观察和理解他们。筱敏先观察他们的漂泊生活,然后理解他们的无助,并在此基础上开始思考反抗、革命、民主等主题,如《成年礼》《在暗夜》。林贤治对筱敏的理解是深刻的,因为她和他太像了。林贤治评价筱敏的文字是有痛感的,认为:“她写社会历史,写革命,写自由,写民主,写知识分子,写家庭和女性,都来源于对自身困境的深切感知和深刻内省,而并非来自逻各斯世界。”[7]107筱敏由经历触发感知,对人道主义产生更深刻的理解,与其说她从女性私人话题走向了知识分子的公共话题,不如说所有这些在她看来都是私人的,她的心是容下整个人类的。
林贤治称刘亮程是“九十年代的最后一位散文家”,在思想层面对他的肯定主要来自其“乡土哲学”。林贤治认为刘亮程因其文字间闪现的“乡土哲学”而被散文界惊喜热议为“异类”,这是一种由感情、思维和语言交织在一起的哲学表达,是一种特有的关于农村文化心理的表达。《住久了才算是家》中对家园和生命关系的领悟,《寒风吹彻》中对生命悲剧的感知,《城市牛哞》中自我在乡村和城市之间的迷失,都是刘亮程生活的土地之上诞生的哲学。“这类哲学不同于那类由僧侣和学者操作的经院哲学,那类根本无法消化的系统哲学,那类学术呓语。这是‘乡土哲学’;是一种生活态度,就像盐溶解在水里一样,散布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地方”[7]109,林贤治这样解释。同时,林贤治认为这种“乡土哲学”内在是矛盾和对抗的,一种以之为“根”的宿命论与为人的追问的对抗,在肯定、维持、忍耐和否定、变革、反抗的对立之中,刘亮程无奈发现“人类生不堪命的反抗”[7]110,乡土在遗失,城市在扩张,富足将是必然,可人性完善和人类进步却是未知,在霸权的建立过程中,“作为弱势者,无论群体或个体,独立和自由的丧失将变得无可抵御”[7]111,林贤治和刘亮程最终产生共鸣:矛盾是永恒。
当代中国散文史的书写是存在多方面难度的。首先,作为当代文学,当代散文对成史而言明显存在相当大的不稳定性。其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50年以来,文学的发展经历艰难坎坷,而对其的诉说,不免牵扯个人化的政治观念,尽管当代文化语境较之从前自由程度空前,但话题总是敏感的。最后,散文范畴界说不明、散文系统理论的缺失、散文批评标准的众说纷纭,以及散文是一种作家通过对社会生活的描摹而反映思想情感的文体,思想感情难以把握等特点,都使散文史的建构较其他文体难度更大。基于此,林贤治对新中国成立之后50年散文历史的书写已然是颇具勇气的尝试。林贤治《中国散文五十年》的出版反响是热烈的,褒贬纷至沓来是时代的必然。
虽然这是一部史类著作,但林贤治并没有拘泥于史类作品常用的体例和写法,以至于《中国散文五十年》具备了难以忽视的非史类特点。丁晓原评价林贤治的《中国散文五十年》是“一部别致的中国当代散文史”[15]46,其所谓的“别致”就是指其非史性特征。
第一,《中国散文五十年》不同于一般文学史类著述的是其语言表达的文学性。一般而言,文学史的撰述语言相对平淡,感情基调稳定,但林贤治的语言富有诗意,抒情性强,让读者在阅读史实知识的同时感受到文学美。例如,在描写张中行的写作特点时,林贤治这样感叹道:“在国学中浸淫既久,张中行也不能不沾带了一些名士气。但是,他决不留在书本中,即使那书香永远教他眷恋,也得回到日常生活中,感受生命的实在。这样,他身上的名士气,也就混合了伧父野老的世俗气,有了草艾的芳香。”[7]42张中行特有的“眷恋书香”同时也有“伧父世俗”“草艾芳香”的特点,在林贤治富有灵气的优美表达中被完整传递。在对比苇岸和张承志的精神气质时,林贤治这样比喻道:“苇岸会像安详的传教士一样宣传博爱,人道主义,非暴力主义;张承志则如一名游侠,一意鼓吹抵抗和仇杀。”[7]89传教士和游侠的对比,让人顿悟两位作者在个性气质方面是截然不同的。这样文学性的表达增添了散文史文本的表现力,同时,也为《中国散文五十年》夹注了不可代替的林贤治语言的特色。
第二,《中国散文五十年》的体例安排颇具特点。全书除序言和跋外分为6个部分,分别以树的“根”“干”“枝叶”以及“其他”命名,完全不同于以往文学史通用的以时代分期划分章节的惯例。笔者认为,林贤治这样的体例安排是有其用意的。其一,林贤治并不认为《中国散文五十年》是一部完全意义上的学术类著作,相反,他对学术向来颇不以为意,章节划分对惯用方法的规避是林贤治对读者可能的学术审视的避免,同时,这样的安排符合林贤治个性表达的需要,散文本来就是抵制传统、需要创新的文体,抛弃旧体例不失为一种深谙散文精神之自由的表达。其二,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关于当代散文发展50年的分期,林贤治在以阶级斗争为特征的前30年和以经济改革为主题的后20年的普遍分期的基础之上,有着更为细致的再分:“在前期,我们可以看到,有三个边缘较为清晰的阶段:整个五十年代为上段,呈灰褐色;中段是六十年代前期,呈橙黄色;六十年代中后期至七十年代末为下段,呈赤红色。后期也可分为两段,上段从七十年代开始,至八十年代中期,褪为橙黄色,间有浅绿;下段一直绵延至九十年代,赤橙黄绿青蓝紫,好像全都有了,可称杂色阶段。虽然新旧杂陈,毕竟获得了一种生机。”[7]16-17其中,有两点需要注意:一是关于时间段颜色的划分,虽然林贤治并没有对每种颜色的象征义加以说明,但我们不妨这样猜想,暗色表示缺乏生机,而亮色则是渐获生机之色,将这几个颜色连续起来看,从褐到绿何尝不是一棵树从根到枝渐获生机的过渡?二是林贤治关于“新旧杂陈”的理解——“毕竟获得了一种生机”,尽管林贤治经常对当代散文发展表示失望,但是他内心对50年来的缓慢变化依然还是持“生机”这样积极的肯定或者说希望的。结合这两点看来,将中国当代散文50年的发展比喻为一棵大树,从根到干再到枝叶的繁茂,实在是想象力和希冀兼备的体例安排。
学者蔡江珍认为,研治文学史首先需要学者具备崭新史观,而所谓崭新史观,“即要求治史者超越过去这种急功近利的盲目倾向,打破畏惧权威、一味推崇权威的思想枷锁,真正以文字的特质来规定评价标准、史论角度”[16]26。笔者认为,林贤治在《中国散文五十年》中做到了文学史观的更新。
首先,在《中国散文五十年》中,林贤治对作家作品的评价能够突破“历史定论”,充分表达个人看法。对待巴金、杨绛这样主流文学史上必然留名的作家,林贤治不落窠臼,既不人云亦云式盲目推崇,也不哗众取宠式盲目批评,而是立足于史实和文本表达个人意见。他认为巴金的《随想录》“其实远不是一部深刻的书”[7]21,因为“悲剧的根源在哪里?到底谁之罪?这种追究难以深入”[7]21;林贤治对杨绛先生的评价也是相当理性而中肯的,林贤治相当认可杨绛先生在《干校六记》中高傲宣布知识分子改造运动失败的精神宣言,但对其用悠闲的笔调记录沉痛记忆的写法,他是不支持的,认为这是中国式的政治智慧,是鲁迅所说的“瞒和骗”的文学。同时,林贤治亦善于从历史中挖掘被主流文学史忽视的精神力量。苇岸是生前只有一本散文集《大地上的事情》的早逝作家,尽管后来在家人朋友的主持之下又出版了散文集《太阳升起以后》《上帝之子》,他依然是不享盛名的,但林贤治看到了他和他的“大地道德”,高度肯定他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定位以及他对生命的认识,“苇岸的书,具有开拓性的意义,是利奥波德在东方的一个微弱然而真切的回声”[7]89,林贤治这样评价道。自此,苇岸散文超前的生态意识才获得人们的关注和重视。
其次,林贤治文学史观的创新还体现在对中国文化生存空间的考量上。“有价值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著不仅应准确地反映出当代文学发展的曲折、坎坷与艰辛的面貌,更应总结出个中深刻真实的缘由,以促进文学同仁反省和思索文学的品质、文学家的品性及文学创作的动因、社会文化历史的氛围等等自身与外在的因素,从而开掘出繁荣文学的新路。”[16]26文学史不应该是历史的记录,而应渗透作者个人对历史的思考和总结。《中国散文五十年》本以《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为名发表,林贤治是以“考察”的心态反观这50年来散文发展历程的,他以“自由”为标准,致力于自由思想生存空间的考察,以“知识分子”和“体制”为基点展开,以期为将来散文的繁荣发展创造可能。
以“知识分子”为基点的考量主要体现在林贤治对历史的回顾上。思想生存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知识分子的生存,所以对知识分子与时代关系的考察在所难免,对此,林贤治的目光集中在了“文革”上。对于这一时期的散文创作,林贤治认为,尽管存在个人化主题缺失的致命缺陷,但其间以巴金、冰心等人为代表的写作实践对散文的发展是具有意义的。但依然不可否认的是,“文革”期间对思想自由的迫害是毁灭性的,“‘文化大革命’消灭了一切私人话语”[7]18,书籍、刊物的禁毁,创作的集体化,各种政治化的检举揭发等等,对知识分子从身到心的迫害,给中华民族造成了难以治愈的创伤。通过正视历史,林贤治意识到,“意识形态与‘有活力的组织’的结合与互动,具有巨大的‘改造’功能;尤其是当它与主导的政治意图相结合而形成群众性运动的时候,必将彻底吞并拒绝趋同的特异者”[7]9,这种认识是惨痛的,是发自内心给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知识分子善意的警告。
林贤治以“体制”为基点的思考更切实际地考虑了当下。首先是对各种制度的拆解分析。新中国成立之后实行的作家协会制,虽然某种程度上保证了作家的物质生活,但是作协类似于行政机构的运作实际上极大地阻碍了作家个人化的思考,几乎可以说,充满生活激情和深度思考的文学创作不复有之。而出版阅读体制、评奖制度同样在某种程度上制约了思想的自由生存,林贤治通过萧军、丁玲、胡风、刘绍棠等人的真实经历反映出出版自由是作家作品所急需的,出版界的沉默将直接带来先进思想萌芽的夭亡,对民众阅读的控制无疑将带来更为严重的精神消亡,而官方化的评奖制度将很难给读者起到良好公正的引导作用。然后,林贤治揭示了更深层次的原因,“意识形态深入到所有相关的体制”[7]6,他分析了主流意识形态和个体思想之间的关系,认为类似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背后为灌输意识形态的实质,体制的根本和思想自由几乎也是对立存在的。他看见当代作家对自由表达的渴望却又集体甘于受制于体制的矛盾,不由发出“从文学史的角度看,以这样一种尴尬的生存方式,和与此相关的心理状态,能表现一个伟大的时代吗?”[7]11-12的疑问和“我们的文艺体制和出版体制的改革尚待深入”的呼吁。
如林贤治所说,自由是文学的要求,文学史某种程度上正是人类自由精神史。正视实现自由的障碍及其原因,实在是人类进步之所需,绝不仅仅是文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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