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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刚刚,马予静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洪亮吉(1746—1809),字君直,一字稚存,号北江,又号更生居士,阳湖(今江苏常州)人。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进士第二名及第,授编修,充国史馆纂修官。《清史稿》为其单独列传,亦被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第四卷收录。洪氏晚年所著《北江诗话》共六卷,前四卷由其亲手所定,后两卷由其子整理而成。创作《北江诗话》时,活跃于清中叶诗坛的沈德潜、厉鹗、袁枚等诗坛巨擘已相继谢世。置身于诗派纷呈的时代,洪氏对各家诗派的诗学流弊了然于胸。作为一代学宗,他自觉担负起捍卫诗道的历史使命,故对清代诸子颇多苛责之辞,表现出勇于批判的可贵精神。洪氏创作《北江诗话》带有鲜明的目的性和针对性,那就是修正各派诗学之流弊,调和各家学说之抵牾。
清朝虽为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清代文学却并没有呈现出末世的衰飒之风,诗词、古文、小说、戏曲等各种文体依然活跃,使中国古代文学在谢幕之前仍挥洒出耀眼的余晖。尤其是清代中叶诗坛,大家云集,各领风骚,流派迭出,呈现出多元发展的局面。沈德潜、厉鹗、翁方纲、袁枚等设坛立坫,分庭抗礼。
沈德潜倡导“格调说”,他立足于明七子注重辨体、师法高格的立场,尊唐抑宋,使诗歌“去淫滥以归于雅正”[1]2。翁方纲论诗提倡“肌理说”,他主张“为学必以考据为准,为诗必以肌理为准”[2]1040。翁氏的“肌理说”改造了王士祯的“神韵说”,以考据弥补“神韵”之空疏,这与当时以朴学为主的时代精神相契合。厉鹗继朱彝尊、查慎行成为浙派盟主,将浙派门户进一步扩大,主张作诗参以书卷,重学问,主空灵,推崇宋人,喜用宋代典故,著有《宋诗纪事》100卷。乾嘉诗人,声名最著者首推袁枚。他标举“性灵说”,与沈德潜、翁方纲的“格调说”和“肌理说”相抗衡,影响甚大,形成了独树一帜的性灵派。其论诗宗尚性灵。所谓“性灵”,其含义包括性情、个性和诗才。性情为诗歌第一要素,“性情以外本无诗”[3]658,即是说诗生于性情,性情是诗的本原和灵魂,诗人要“自把新诗写性情”[3]323。但袁枚所标举的“性灵说”与明代公安三袁的“性灵说”有所不同,相比较而言,袁氏更重师古与读书。清代中叶,众多诗人及评论家以深厚的学养为论诗根柢,以师古创新为理论追求,把中国古代诗歌发展推向了最后一个高峰。
群英竞秀的乾嘉诗坛,众多诗派各主一辞,相互诘难,莫衷一是。同时,鉴于各家诗派诗学理论所暴露出的流弊,诗坛急需一位巨擘,补救各派诗学之流弊,调和各家学说之抵牾。显然,洪亮吉承担了这一历史使命。
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到清代之所以能够完美收官,原因在于,当时的文坛出现了一大批学养深厚的学问大家。清代中叶,朱筠、戴震、章学诚、王昶、纪昀、钱大昕等学人活跃于文坛,他们中的每个人都能独当一面。为何修正诗学流弊,调和各家学说这一历史任务由洪亮吉承担?这主要是因为洪亮吉身上具备如下特质:
1.具有深厚学养与广博见闻
清代中期,受统治者“稽古右文”政策及训诂考订的朴学的影响,社会上的读书风气高涨。清代文人孜矻于考据学,“一字不知,以为深耻”,正是基于这样的学格,清代文人才有能力为中国古代文学的发展画上圆满的句号。洪亮吉生活的时代正是朴学发展的顶峰期,在这样的学术氛围中,洪氏自然受到染濡。洪亮吉少而开敏,聪颖好学,4岁开始识字,6岁上私塾,受《论语》,7岁受《孟子》。他在《洪儿歌为徐同年书受赋》中谓:“我年始十三,六经都过目。”[4]12江藩在《国朝汉学师承记》中记载,洪氏“生平好学,尝举荀子语‘为人戒有暇日’,所以穷日著书,老而不倦”[5]73。王国均在《北江诗话》序文中对洪氏的评价为:“乡先达洪稚存先生,忠谠伟节,详载国史,生平著作等身,以诂经舆地之学为本朝巨擘。”[6]110这些称赞,皆中肯綮,洵非过誉。洪氏著作行于世者有:《左传诂》20卷、《公羊穀梁古义》2卷、《汉魏音》4卷、《比雅》12卷、《六书转注录》8卷、《弟子职笺释》1卷、《补三国晋书地理志》、《十六国疆域记》、《乾隆府厅州县志》及《诗文集》若干卷,此外,在毕沅幕中时,还预修《宋元资治通鉴》,修陕西、河南各州县志等。光绪三年(1877年)、四年(1878年)洪亮吉曾孙洪用懃以授经堂名义所刻的《洪北江全集》,共220卷,尚不包括佚失的部分。由此可见,洪亮吉不仅精于训诂、音韵,深于文史学,而且尤精于地理沿革。试想,如果没有深厚的学问功底,洪亮吉又怎能创作出一部又一部皇皇巨著呢?
除了深厚的学养,洪亮吉还有广博的见闻。洪亮吉的人生以1800年归隐田园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在归隐前50余载的岁月中,其足迹遍布中国的大江南北。贺涛在《北江旧庐记》一文中说:“国朝阳湖洪北江先生,殆所称乐游者也。东至海,西至伊利,南至黔,北至京师,行万余里。”[7]109洪氏实现了古代文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理想。此外洪氏还善于交际,杭世骏、毕沅、戴震、朱筠、章学诚、顾九苞、王昶、汪中、袁枚、蒋士铨、黄景仁、孙星衍、钱大昕、张问陶、纪昀等当世一流的学者和文学家都是其结交的对象,与这些人的交往不仅使其开阔了眼界,丰富了见闻,增长了学问,而且也提升了他从事学术研究和进行诗文创作的境界,从而使洪亮吉跻身于当时一流的学者和文学家之列。从18岁成为塾师,到后来的幕府游历、居官十年、被贬伊犁、归园田居等人生经历,洪亮吉接触到了各方面、各层次的人物,这些都丰富和拓深了他的阅历与见闻。
2.熟谙清代中叶的诗坛概况
作为一代学宗,洪亮吉对清代中期的诗坛概况了然于胸。在《北江诗话》首卷,他对当世诗人作了共时研究,通过对比,辨析不同诗人诗歌书写的异同,彰显他们各自的艺术特征。他对当世诗人所作的评论可谓见解独到,识力精卓,且多有精到之语。兹节录如下:
钱宗伯载诗,如乐广清言,自然入理。纪尚书昀诗,如泛舟苕霅,风日清华。王方伯太岳诗,如白头宫监,时说开、天。陈方伯奉兹诗,如压雪老梅,愈形倔强。张上舍凤翔诗,如伥鬼哭虎,酸风助哀,精采溢目。王典籍芑孙诗,如中朝大官,老于世事。秦方伯瀛诗,如久旱名山,尚流空翠。钱大令维乔诗,如逸客飧霞,惜难轻举。……徐刺史崧诗,如神女散发,时时弄珠。吴司训照诗,如风入竹中,自饶清韵。姚文学桩诗,如洛阳少年,颇通治术。孙恭人王采薇诗,如断绿零红,凄艳欲绝。吴安人谢淑英诗,如出林劲草,先受惊风。张宜人鲍茝香诗,如栽花隙地,补种桑麻。余所知近时诗人如此。内惟黎明经简未及识面。或问:君诗何如?曰:仆诗如激湍峻岭,殊少回旋。[6]4-6
在这段文字中,洪亮吉使用意象批评法对当世包括自己在内的105位诗人进行了评论。关于意象批评法,张伯伟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一书中指出:“意象批评就形式而言,是面对所评的对象,透过自己的理解力和想象力,构造成一个或一组意象……就性质言,是用具体可感的‘意象’表达抽象的概念。并具有审美完整性的特点,可以避免理论的抽象与支离的缺陷。”[8]198-200洪亮吉对105位诗人的评论,语言之典雅,品鉴之精到,不得不让人为之击节赞赏。仔细研究内容可知,洪亮吉这种新颖独到的评价,并非源自他个人的偏爱,而是在他揆诸清中叶诗坛与具体分析后所作出的较为科学的学术总结。例如,他对当时诗坛巨擘翁方纲和袁枚所作的评论为:“翁阁学方纲诗,如博士解经,苦无心得。袁大令枚诗,如通天神狐,醉即露尾。”[6]4此种评论迥异于当时世人重袁、翁二人的潮流。洪亮吉一语道出了翁方纲作诗以堆垛学问为尚及袁枚作诗“失之艳淫”“重男女狎亵之情”的流弊。洪亮吉的这些评论在某种程度上厘定了他们在清代诗歌发展史上的文学地位,极大地拓宽与丰富了学界对清代中期诗坛的认识。单单要作这些精彩评论就需要对清代中叶诗坛的创作情况了如指掌,更何况要高屋建瓴,站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修正诗学之流弊,调和各家学说之抵牾。如若不是对清代中期诗坛概况极为熟谙,是不可能完成这一历史使命的。
3.耿介伉直,具有勇于批判的精神
深厚的学养、广博的见闻以及对清代中叶诗坛概况的熟谙,仅具备这两项要素是不够的,还必须具备特立独行、耿介正直、不苟于时、勇于批判的精神。因为洪亮吉身上具备这种精神,所以历史的使命最终落到了他的肩上。江藩在《国朝汉学师承记》评价洪亮吉曰:“君性伉直,嫉恶如仇,自谓不能容物。”[2]73嘉庆五年(1799年),洪亮吉上书,罗列中外官罔上负国者40余人,进呈御览,触怒嘉庆皇帝,被谪戍守新疆伊犁。这件事也印证了洪亮吉伉直敢言,具有批判精神。在《北江诗话》中,洪亮吉对前代及当世诗人诗歌创作中存在的弊病毫不留情地加以批判。对此,王国均在《北江诗话》序文中解释道:“盛唐李杜,已视为诗派之支流;历宋元明,旁及各家,吞云梦者八九,目中安有余子哉!”[6]110
关于《北江诗话》的创作年代,据蒋寅先生在《清诗话考》一书中的考证,大约作于嘉庆十年(1805年),此时洪亮吉已是耳顺之年。当时诗坛,厉鹗、沈德潜、袁枚等诗坛巨擘虽已相继谢世,但翁方纲依旧活跃于诗坛。而洪亮吉完全不顾盖棺定论之俗,对逝者存者皆予以批判。洪亮吉在诗歌批评的过程中,竭力摒弃师友之情、同乡之谊等个人情感,努力追求批评之公正客观。如袁枚在洪亮吉青年时代,对其多有延誉和接济之情,洪亮吉对此多有感激,但为了真理,他对袁枚诗歌之流弊亦严厉批评:“诗固忌拙,然亦不可太巧。近日袁大令枚《随园诗集》,颇犯此病。”[6]9对于自己的同乡,他亦不留情面:“余颇不喜吾乡邵山人长蘅诗,以其作意矜情,描头画角,而又无真性情与气也。”[6]43
耿介伉直,勇于批判是一种重要的也是极其可贵的品质。这种品质在洪亮吉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正因具备了这个品质,洪亮吉才能不苟同于时风,不作人云亦云之语。面对诗坛流弊,大胆批判。三项特质齐备,洪亮吉才能担当历史赋予他的使命。
清代中叶,士大夫之诗,世人共推袁、沈、翁、厉为代表的四家诗派,四家诗学思想虽各有所长,亦各有流弊。洪亮吉清醒地意识到,如果不加以修正,诗歌创作势必会误入歧途。因此,洪亮吉试凭一己之力廓清乾嘉诗坛各派诗学之流弊,实现调和各家学说抵牾的目的。
沈德潜(1673—1769),字碻士,号归愚,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其论诗力主“格调”,提倡温柔敦厚的诗教,遥推汉魏盛唐。因此,沈德潜对明代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前后七子甚为推崇,《明诗别材集》之撰即是有力证明。“永乐以还,崇台阁体,诸大老倡之,众人应之,相习成风,靡然不觉。李宾之力挽颓澜,李、何继之,诗道复归于正。”[9]309沈德潜论诗,遥推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王世贞诸人,然于其对方各家,一律呵斥。显然,这种评论有失公允。“格调说”本源于明前后七子之拟古派,沈德潜认为七子之作乃为“正声”,因此,学步邯郸,刻意模仿,最终陷入蹈袭模拟的歧途。
为修正因袭泥古之流弊,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旗帜鲜明地表示作诗应反剽窃,忌雷同,恶模袭。强调作诗要有新意,要敢于突破前人藩篱,道前人未道之语。洪亮吉对剽窃模袭之行为深恶痛绝,凡有此行为者,他都毫不姑息,大加批判。如:
“宋初杨、刘、钱诸人学‘西昆’,而究不及‘西昆’;欧阳永叔自言学昌黎,而究不及昌黎;王荆公亦言学子美,而究不及子美;苏端明自言学刘梦得,而究亦不能过梦得。所谓棋输先着也。”[6]27
“明李空同、李于鳞辈,一字一句,必规仿汉魏、三唐,甚至有窜易古人诗文一二十字,即名为己作者,此与苏绰等亦何以异?本朝邵子湘、方望溪之文,王文简之诗,亦不免有此病,则拘拘于格律之失也。”[6]22
“王文简之学古人也,略得其神,而不能遗貌。沈文悫之学古人也,全师其貌,而先已遗神。”[6]78
“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洪亮吉列举宋初诸子、欧阳修、王安石、苏端明等人学习模仿前人诗作,而结果皆不及前人。更何况是“师古人貌,而先已遗神”的沈德潜,自然更是无法企及古人。对于“窜易古人诗文一二十字,即名为己作者”的丑陋行为,洪亮吉更是不能容忍,因为这已不关创作,而是上升到人品道德问题。洪亮吉反对学古,只是反对全盘皆古、泥古不化的机械模仿。他也强调要学习借鉴古人优秀的创作技巧,认为学古贵在学其神,要以求新求变为目的,最终形成自己独特的个性风貌,而不能优孟衣冠,寄人篱下。他认为学古的最高境界是像王维、裴迪那样“无意学陶,亦无一类陶,而转似陶”[6]94,“无意学古人而自然入古”[6]4。洪亮吉求新求变,崇尚戛戛独造的诗歌批评理念,在一定程度上修正了“格调说”因袭泥古之流弊。
厉鹗(1692—1752),字太鸿,号樊榭,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他是清代中叶“浙派”的中坚人物。其诗歌创作以杭州的山水为主,遍及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部《樊榭山房集》,几乎可以说“十诗九山水”。就其诗歌总体成就而言,洪亮吉对其评价颇高:“近来浙派入人深,樊榭家家欲铸金。”[10]1245但对于其诗歌弊病,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批评道:“近来浙中诗人,皆瓣香厉鹗《樊榭山房集》。然樊榭气局本小,又意取尖新,恐不克为诗坛初祖。”[6]21此批评颇切中肯綮,准确指出其诗中存在的两种弊病,一为“气局本小”,批评其诗歌境界狭小,题材狭隘;一为“意取尖新”,指责厉诗刻意求新,喜用僻典及零碎故事,最终流于琐屑。
对此,洪亮吉强调“天地间景物,无所不有,苦吟者亦描写不尽耳。”[6]33他认为天地之大,无所不包。只要诗人能“体物之妙”“体物之工”,仔细体味世事百态,自然而然会产生无限的艺术创造力,而不必把视野囿于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之间。洪亮吉论诗同样主张求新尚奇,道前人未道之语。但不能为了求新而刻意求新,奇而太过,就会流于险怪。“诗奇而入理,乃谓之奇。若奇而不入理,非奇也。卢玉川、李昌谷之诗,可云奇而不入理者矣。诗之奇而入理者,其惟岑嘉州乎。”[1]86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批评卢仝、李贺二人,认为二人诗歌创作一味求新求奇,虽令人耳目一新,但却不合乎情理。洪亮吉倡导的“新奇合理”的理论准确地揭示了诗歌意象构成的基本特征,既超出常规又合乎情理。同时在某种程度上,对浙派之流弊也起了修正作用。
翁方纲(1733—1818年),字正三,号覃溪,又号苏斋,顺天大兴(今属北京市)人。翁方纲是清代朴学大家,其论诗提倡“肌理说”,“肌理”包括义理和文理两个方面。义理即内容,须言之有物;文理即形式,须言之有序。强调诗歌须以义理为本,通变于法,以考据、训诂增强诗歌内容,融辞章、义理、考据为一。这是清代朴学渗透诗坛的必然结果。“肌理说”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清初王士祯“神韵说”空疏之弊,但却走向了“作诗以堆砌学问为尚”的歧途。翁方纲刻意在诗中表露学问,特别是喜以考据入诗。“所为诗,自诸经注疏以及史传之考订,金石文字之爬梳,皆贯彻洋溢其中。”[11]13394此种流弊遭到了洪亮吉及袁枚的批评。“翁阁学方纲诗,如博士解经,苦无心得。”[6]4“错把抄书当作诗”[12]283,洪亮吉和袁枚的批评,准确地切中了翁方纲诗之要害。
为修正翁方刚“肌理说”之流弊,洪亮吉提出“不以学问掩性情”“诗人、学人并擅其美”的诗歌批评主张。在《北江诗话》第二卷,他开宗明义地指出:“诗之可传者有五:一曰性、二曰情、三曰气、四曰趣、五曰格。”[6]33洪亮吉把“性”“情”放在第一、二位,由此可以看出他对性情之看重。而性情恰是翁方刚诗中缺少的。“最喜客谈金石例,略嫌公少性情诗。”[6]15洪亮吉反对作诗以堆砌学问为尚的不良习气,但并不是意味着他不看重学问,相反,他极看重识字读书在诗歌创作中的重要性,“诗人之工,未有不自识字读书始者。即以唐初四子论,年仅弱冠,而所作《孔子庙碑》,近日淹雅之士,有半不知其所出者”[6]47。洪亮吉认为作诗不仅要凭才气,而且还需要以坚实的学问功底为基础。当世诸子作诗不及前人,与学问不及前人有一定关系。洪亮吉分析李白作诗并不是完全因其恃天才卓越,“他若《行路难》《上云乐》等乐府,皆非读破万卷者,不能为也”[6]84。此外,在各种诗歌体裁中,长句最难,“非有十分力量十分学问者,不能作也”[6]17。在乾嘉诗坛,众多诗人都以学问见长,例如同以学问见长的任大椿就备受洪亮吉推崇。“侍御于三《礼》最深,所著《深衣考》等,礼家皆奉为矩度。故其诗亦长于考证,集中金石及题画诸长篇是也。然终不以学问掩其性情,故诗人、学人,可以并擅其美。”[6]85洪亮吉坚信诗人、学人可兼善其美。这种批评理念不仅修正了“肌理说”之流弊,还于“性灵说”与“肌理说”两者之间作了一个调和。他认为一个优秀的诗人应性情、学识、品格三者兼善。
袁枚(1716—1797),字子才,号简斋,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因辞官后定居江宁小仓山随园,因此世称随园老人。袁枚生活通脱放达,个性独立不羁,颇具离经叛道的反传统色彩。尝自诩“双眼自将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12]1242。其论诗标举“性灵说”,与沈德潜“格调说”,翁方纲“肌理说”相抗衡,影响甚大。袁、洪二人相交颇深,对于“性灵说”中的大多数观点,洪亮吉是赞同的。比如袁枚强调的诗人要有个性和诗才、作诗天分和学识结合并重、“夫创天下之所无者,未有不为天下之所尊者也”[3]1606等观点与洪亮吉不谋而合。但洪亮吉对袁枚“重男女狎亵之情”尤为反对,且对袁枚任性骋情、放浪形骸的为人也颇有微辞。在《北江诗话》中,洪亮吉对袁枚多有批评:
“袁大令枚诗,如通天神狐,醉即露尾。”[6]4
“商太守盘诗似胜于袁大令枚,以新警而不佻也。”[6]43
“袁大令枚诗,有失之淫艳者。[6]60
“诗固忌拙,然亦不可太巧。近日袁大令枚《随园诗集》,颇犯此病。”[6]9
这些批评,尤其是第一句最为新奇形象,不仅概括出了袁枚其人其诗的风貌,而且也指出了其诗过于淫巧的弊病。对此,洪亮吉特别注重诗人的人品问题,“谁谓诗不可以见人品耶?”[6]7洪亮吉认为通过一个人的诗歌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人品。例如唐代李昌符作《绿珠咏》:“谁遣当年坠楼死,无人巧笑破孙家。”[6]3该诗没有成人之美,有辱绿珠名节,因此洪亮吉认为:“昌符为此语,吾卜其非端人也。”[6]3在《北江诗话》中,洪亮吉以人品优劣高低作为诗歌批评的一个标准。
“诗人不可无品,至大节所在,更不可亏。杜工部、韩吏部、白少傅、司空工部、韩兵部,上矣。李太白之于永王璘,已难为讳。又次则王摩诘,再次则柳子厚、刘梦得,又次则元微之,最下则郑广文。若宋之问、沈佺期,尚不在此数。至王、杨、卢、骆及崔国辅、温飞卿等,不过轻薄之尤,丧检则有之,失节则未也。”[6]65
洪亮吉特别看重品格和气节。在安史之乱中,李白和王维曾有失节行为,所以他认为此二人之人品低于杜甫、韩愈、白居易等一截。洪亮吉重品节,一方面是因为他作为一个传统的儒家士子,从小对儒家伦理道德观念膺服于心,所以对品节问题尤为敏感。另一方面,以袁枚为代表的“性灵派”在乾嘉诗坛影响巨大,如果对此任性骋情、离经叛道行为不加以修正,世人纷纷效仿,势必会对社会造成极大的不良影响。洪亮吉用儒家伦理道德观念去观照“性灵派”诗歌,难免带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其主要目的是为了修正诗坛流弊,需予以理解。
对于袁枚诗歌过于“淫艳”之弊病,洪亮吉则提倡“雅正”来予以修正。“北宋人之词,类可入诗,以清新雅正故也。南宋人之诗,类可入词,以流艳巧恻故也。”[6]49洪亮吉认为诗和词之间虽有着严格的界限,但以娱宾遣兴为目的的词只要写得足够雅正,那么其地位和功用不亚于诗歌。相反,如果诗歌写得过于“流艳巧恻”,就会流于词类。中唐诗人王建和张籍以乐府诗歌著称,然在《北江诗话》中,洪亮吉推崇的却是二人的七言律诗,主要是因为二人所作七律“皆庄雅可诵”[6]100。为了修正袁枚诗歌过于淫艳的弊病,洪亮吉其良苦用心若此。
总体而言,洪亮吉的诗歌批评理论是在对各家学说去疵存瑜的基础上,对一些理论或引申前修余绪,或自创一家新说。他的诗歌批评理论具有极强的社会现实性,是针对清代中叶诗坛各家学说流弊横生、相互抵牾这一社会现实而提出的。这不仅丰富了清代中叶的诗歌批评理论,而且对指导当时的诗歌创作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遗憾的是,洪亮吉的诗歌理论还没有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因此,笔者不揣浅陋,特以此文献芹,以企引起学界的重视,对洪亮吉在中国古代诗歌批评理论发展史上的地位作出合理的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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