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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与家园的变奏——论萧红的故乡书写

时间:2024-08-31

孙元元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

[中国文学研究]

荒野与家园的变奏
——论萧红的故乡书写

孙元元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

萧红对故乡的书写呈现出荒野与家园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看似矛盾却又合情合理。从仇家到思家,从受左翼文学的影响到实现自我文学观的升华,从创作伊始对战争的如实描写到对和平的呼吁和想象,三对矛盾各自转化,杂糅互渗,共同造就了萧红作品中前后迥异的故乡书写方式。

萧红;作品评论

哈尔滨是萧红的故乡,也是她大多数作品的背景所在地。这块土地在萧红笔下呈现出荒野与家园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前者集中体现在她的《生死场》《王阿嫂的死》等作品中,后者集中体现在《呼兰河传》《小城三月》等作品中。无论从字面意义还是内涵层面考察,荒野与家园都处于对立的两极,然而它们为何在萧红的故乡书写中并行不悖?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矛盾的存在?本文试从三个方面进行论述。

一、“家族以外的人”:从萧红生平说起

1911年,萧红生于黑龙江省呼兰县的一个地主家庭,她的降生为家人带来了无限欢乐。最疼爱萧红的祖父经常带着她在后花园里玩耍,后花园也因此成为萧红最美好的童年记忆。然而,随着母亲的病逝,父亲性情大变继而续弦,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令萧红的童年戛然而止。转眼到了学龄,从后花园走出来的萧红开始进入学校读书,并展现出绘画与写作方面的天赋。高小毕业之后,父亲反对萧红继续读书,父女关系剑拔弩张。最终在萧红的威胁和祖父的劝说下,萧红得以继续学业。初中毕业后,萧红想要继续深造的愿望再次被父亲无情扼杀。无奈之下萧红离家出走,与表哥同往北平求学。然而好景不长,表哥向家庭妥协,萧红无法维持生计,只好回家。在思想禁锢的年代,萧红的出走为家族带来了巨大耻辱,父亲的愤怒可想而知。他将萧红软禁在张家大本营福昌号屯,以便监视和管教萧红。在福昌号屯,祖母的恶言恶语,大伯的无情毒打和家人们的冷漠疏远使萧红与家族的矛盾变得愈发不可调和。萧红再次愤而出逃,从此断绝了与家族的一切联系。父亲得知后,盛怒之下开除她的族籍,萧红由此真正成为“家族以外的人”。

在仇恨情绪的主导下,萧红对故乡的书写必然呈现为一种荒野景观,一种宣泄和复仇式的快感。她在小说《生死场》中写到故乡到处都是乱坟岗子,“死尸狼藉在那里”[1]59,被活跃其中的野狗撕扯分食。在乡村荒野,“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1]23;王婆认为“孩子死,不算一回事”[1]11,收成好才是最重要的;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月英毫无尊严地死去;成业摔死自己的孩子如碾死一只蚂蚁。人们的物质生活极度匮乏,一只山羊几乎就是二里半全部的家当,王婆为了交租将家里仅有的一匹老马送到屠宰场。东北沦陷,日本施压,物价飞涨,地主加租。“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1]48,连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无法保障,更妄谈精神追求。在乡村荒野,一切意义都流失了,救赎几乎成为不可能的事。金枝在都市做缝穷婆受尽凌辱,想要出家但庙庵早已毁于战乱,唯一能够救赎她的只有死亡这一终极宿命。仇家心理和迫切希望得到宣泄的怨恨情绪使故乡在萧红早期的作品中表现为一种荒野景观。

离家之后,萧红先后与汪恩甲、萧军、端木蕻良三个男性结合。在波折不断的流浪生活里,虽有相互扶持的患难真情,但更多的是这些男性带给她的情感创痛。而她也因为战争不断南逃,历时十年,辗转十余个城市,距离故乡越来越远。时间的推移稀释了她对家族的仇恨,年龄的增长使她渐渐原谅家族带给她的苦痛,来自伴侣的折磨和伤害使她渴望家的庇护,空间的拉长却缩短了她与家的精神距离。因着时空、心态和情感的变化,萧红无疑是思家的。她在散文《失眠之夜》中写道:“为什么要失眠呢!我想想,也许就是故乡的思虑罢。”[1]1183然而,战乱频仍,离家千里,体弱多病,况且家族早已不承认她的存在,回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在这样悲凉的事实面前,萧红只能在《呼兰河传》等作品的写作中完成精神性的回家之旅。而这种精神返乡基于作者浓浓的乡愁,必定是饱蘸了温情的,它柔化了故乡凌厉荒蛮的外在,只留下温馨动人的家园内核。于是在《呼兰河传》等作品中,故乡的十字街热闹非凡,甚至连肮脏不堪的大泥坑也充满生趣;承载着萧红美好童年回忆的“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1]158;跳大神,唱秧歌,娘娘庙大会,河灯节,野台子戏丰富着小城人的精神生活;有二伯可笑却也可爱;冯歪嘴子的生命力和他的石磨一样坚硬顽强。《呼兰河传》《后花园》《小城三月》等都是萧红后期的作品,虽然不免有寂寞哀伤的笔调,甚至《呼兰河传》中还隐含着国民性批判,但从中却不难感觉到一种明丽浓郁的家园之感。这是时空的转变,心态的成熟和难解的乡愁使然。

从仇家到思家,这种主观情感的变化无疑是导致萧红对故乡书写方式迥异的一个重要原因。

二、“永久的憧憬和追求”:漫谈萧红的文学观

以《生死场》为代表的萧红前期作品和以《呼兰河传》为代表的后期作品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特征,这与她文学观的流变密不可分。《呼兰河传》堪称萧红的巅峰之作,在这部作品的创作中,萧红已然具备了十分成熟并且是自己独有的一套文学观念。但作家的文学观向来是一个不断感悟、发现、提升和完善的过程,并非生来成熟或者一成不变,萧红亦不例外。在意识形态主导文坛的三四十年代,萧红曾被武断地贴上“抗日女作家”“左翼女作家”的标签,这无疑是特殊时期对萧红作品的误读。而新时期以来,对萧红的解读似乎又悄然滑向了另一个极端。很多研究者极力撇清萧红与左翼文学或抗战文学的关系,似乎萧红从创作伊始便具备了自由主义眼光和写作立场,不存在文学观流变和成熟的过程。这种认知同样是片面的,存在着对萧红作品美化和拔高的嫌疑,也不利于厘清萧红与左翼文学之间的联系。那么,萧红的创作与左翼文学之间究竟为何种关系?这种关系对萧红的故乡书写产生了何种影响呢?

回顾历史,与家族断绝关系之后,萧红的人际关系和日常活动几乎都是围绕着与左翼进步人士的交往展开的。1932年,困居东兴顺旅馆的萧红得到在《国际协报》供职的裴馨园、萧军和舒群等热血青年的救助,并在萧军的鼓励和影响下开始了文学创作生涯。从萧军的人生轨迹和创作经历来看,他是名副其实的左翼作家。李欧梵也曾指出:“在意识形态上,萧军是其中(指东北作家群——笔者注)最出名的左翼作家之一。”[2]作为萧红的人生伴侣,他的文学观对萧红早期文学创作上的影响当然不可忽略。1932年冬,萧红为中共地下党员金剑啸发起的“维纳斯助赈画展”贡献画作。其后,二萧经常参加在 “左倾名士”冯咏秋家里举办的“牵牛坊”文艺聚会,结识了罗烽、白朗等中共党员和进步人士。1933年,萧红积极参与由金剑啸、罗烽等中共地下党员成立的抗日演剧团体 “星星剧团”的戏剧演出。其后,萧红又成为金、罗等人创办的由中共直接控制的刊物《夜哨》的主要撰稿人,发表了《夜风》《渺茫中》《哑老人》《清晨的马路上》等颇具左翼色彩的作品。1934年二萧暂避青岛,与舒群夫妇比邻而居,结识青岛市委组织部部长兼地下党机关刊物《磊报》主编倪鲁平和主持中共外围组织性质的荒岛书店的孙乐文。离开青岛抵达上海之后,时任左联旗手的鲁迅不仅宣传二萧作品,也对二萧的生活关怀备至,并将二萧介绍给胡风、叶紫等左翼作家,与二萧建立起深厚的师生情谊。润物细无声,与左翼人士的频繁交往难免使萧红受到一定程度的无产阶级思想的熏陶。且萧红的文学创作生涯始于21岁,正是容易广泛接受新知识,亟待形成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年纪。

从时代背景来看,萧红开始文学创作的20世纪30年代正处于现代文学的第二个十年,“文学革命”发展为“革命文学”。动荡的政治局势和狂飙突进的时代精神使左翼文学思潮得到众多热血青年的支持和拥护,迅速发展为30年代的文学主潮。在这种时代文学主潮的冲击下,萧红身在其中也难免受到这一革命文学思潮的鼓舞和影响,在作品中呈现出一定程度的左翼文学和阶级文学的色彩。在《看风筝》《王阿嫂的死》《公园》《小黑狗》等小说和散文中处处充斥着“阶级”这样的字眼,这是她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左翼文学影响的表现。以阶级性和革命性为特征,有着强烈政治指向的左翼文学要求作家在作品中反映阶级压迫,图解政治观念,以达到政治宣传和促进革命的作用。在这种文学观念的影响下,萧红前期的作品更多地揭露故乡受帝国主义和地主阶级压迫的人们的悲惨遭遇,体现出一定的阶级对立和阶级斗争观念,这就必然使萧红对故乡的书写呈现出尸横遍野,满目疮痍的荒野景观。

那么,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萧红文学观的流变?这种流变对萧红的故乡书写产生了何种影响?1936年二萧之间的感情裂痕在一定程度上开始促成萧红文学观念的流变。萧军狂妄自恃的性格特点,不可理喻的“爱的哲学”以及与多名女性的情感纠葛使萧红十分受伤,然而他不仅没有丝毫愧意,反而对萧红大放规训阙词,极力贬低萧红的文学作品。如果说二萧患难与共时萧红还有追随萧军左翼文学观念的意愿,并在此影响下创作出具有一定左翼色彩的作品,那么二萧情感的破裂不仅使萧红对萧军在情感上绝望,也使她不再想要追随萧军的文学观念,而是找到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文学道路,完成自己文学观念的蜕变和升华。与此同时,鲁迅的文学观念对萧红产生了极大影响,孙犁曾评价萧红“吸取的一直是鲁门的乳汁”[3]。其时鲁迅虽身在左联,但与郭沫若、成仿吾等持阶级意识形态论的革命文学价值观不同,他站在文学家的立场上,更倾向于从国民灵魂和精神思想层面的角度为切入点来达到推动社会进步的目的。受鲁迅文学观的影响,萧红廓清了左翼文学对自己创作的影响,由外在的社会阶级视角逐渐转向内省式的民族灵魂的思索,之后的《呼兰河传》《马伯乐》等佳作都是这一文学观的产物。此外,虽然萧红早期的创作受到过一定程度的左翼文学的影响,但她从未加入过“左联”。这种游离于“左联”之外的身份使她能够自由转变自己的文学观念,而非被左翼文学越来越概念化、模式化的创作理念所禁锢。找到新的创作方向的萧红这样表达自己独特的文学观:“作家不是属于某个阶级的,作家是属于人类的。现在或是过去,作家们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1]1319。自此之后,这种饱含温暖和爱的放眼全人类的超拔文学观成为萧红永久的憧憬和追求。正是这种文学观念的流变和成熟使萧红从对阶级斗争的书写转向对民族灵魂的书写,虽然这种书写中隐含着她对故乡人民的批判和讽刺,但却难掩她对故乡的关怀、忧虑和温情,从而使故乡呈现出一种家园面貌。

从在无意识中受到左翼文学的影响到廓清这种影响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创作道路,萧红文学观的流变是造成她对故乡面貌书写迥异的另一重要原因。

三、“患难中”:萧红对战争的体认

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中国战争不断,萧红短暂的一生就包含在这个区间内。战争与萧红如影随形,迫使她辗转哈尔滨、青岛、上海、武汉、临汾、重庆、香港等多个城市,一生都处于这种由战乱时代造成的“患难中”。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沦陷,日军横征暴敛,百姓生活苦不堪言。身在哈尔滨的萧红耳闻目睹了太多战争的惨状,且她当时刚开始自己的创作生涯,没有太多的写作经验,虚构能力也十分有限,因而她的作品更多的是对周遭事物的如实描写。战争破坏了中国几千年不变的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使得生灵涂炭,原本广袤富饶的黑土地在战争的铁蹄下沦为荒野,这在很大程度上导致萧红对故乡的书写呈现为荒野景观。

战争虽激发出萧红的爱国热情,使她写出《天空的点缀》《窗边》《小生命与战士》《火线外》等为抗战鼓呼的作品,但更多地是对她创作环境的干扰。叶君在《从异乡到异乡:萧红传》中写道:“萧红对过于久长的颠沛流离的生活感到无比厌倦、疲累,现在别无所求,只想拥有一个安宁、平和的环境好好写作”[4]。战争使她远离故乡,使她不能安心创作,使她的身体素质每况愈下,和平因此成为萧红最热切的渴盼。这一方面有着她声嘶力竭的鼓呼和呐喊:“东北流亡同胞们,为了失去的土地上的高粱、谷子,努力吧;为了失去的土地上年老的母亲,努力吧”[1]1226,而更多地是她对和平世界的翘首瞻望。令她爱恨交织魂牵梦萦的故乡便自然成为这一愿景的载体,在她娓娓道来的追忆和想象中呈现出一种和平安逸的家园景观。战争使故乡沦为荒野,战争亦使荒野再度变为家园。在抗战以后的文艺活动动态和展望座谈会上,当适夷将创作的口号化、概念化归咎于作家与生活隔离这一原因时,萧红反对说:“我们并没有和生活隔离。比如躲警报,这也就是战时生活,不过我们抓不到罢了。”[1]1318当萧军不肯随萧红、聂甘弩、艾青、端木蕻良等一众作家撤到相对安全的运城,而是执意留在临汾打游击时,萧红也劝说过萧军在战争中每个人都要量力而行、各尽所能,并非只有上前线才是为战争做贡献的话。在人心愈发浮躁、情绪日益高涨的抗战年代,标语化、口号化的抗战八股式作品充斥文坛,萧红冷静清醒的战中态度难能可贵。这种对战争的独特体认使她平心静气、潜心创作,与抗战需要格格不入的家园之作 《呼兰河传》《后花园》等作品就源于此。

从如实描写战争蹂躏下的故乡境况到对和平的呼吁和想象以及坚持潜心创作的战中态度,这种对战争的体认是萧红对故乡书写方式迥异的又一重要原因。

四、结语

无论是从萧红的生平、萧红的文学观还是从萧红对战争的体认入手来分析萧红作品中对故乡书写方式迥异的原因,都可以确凿无疑地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萧红本人及创作上的成长和成熟。与其说是仇家和思家、受左翼文学的影响和自我文学观的升华、对战争的如实描写和对和平的呼吁及想象这三对矛盾的张力使萧红笔下的故乡呈现出荒野和家园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不如说是萧红十年的成长成熟使然。万物皆流,无物常驻。鲁迅也曾说过:“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发展流变的观点似乎可以解释一切原因,而萧红作品中前后迥异的故乡面貌不过是发展流变中的冰山一角。

[1]萧红.萧红全集[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8.

[2]李欧梵.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228.

[3]孙犁.尺泽集[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1999:170.

[4]叶君.从异乡到异乡:萧红传[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292.

The Variation of TheW ild and Homeland by Interpreting Hometown W riting in XIAO Hong'sW orks

SUN Yuan-yuan

(Faculty ofArts,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150080,China)

Thew ild and homeland are the two different featuresin XIAO Hong'shometown w riting.They are seem ingly contradictory, but in themeantime reasonable.The enm ity to family and homesickness,the influence from left-w ing literature and the sublimation of literature view,the true describe to thewarand the imagination of the peace are three pairsof contradiction.They aremutually transforming,jointly lead to the differenthometownw riting in XIAO Hong'sworks.

thew ild;homeland;XIAO Hong;hometown w riting

I206.7

A

1671-1084(2017)02-0095-04

DOI 10.16221/j.cnki.issn1671-1084.2017.02.022

2016-09-13

孙元元,黑龙江大学文学院2015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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